我傷心地回到旅店，眼睛也哭紅了。老板站在院子門口，用眼睛盯著我。
我正要邁進(jìn)門檻去找我的幾條狗，他把我叫住了。
“喂！你師傅呢？”他問我。
“被判刑了。”
“判多長時間？”
“兩個月?！?br/>
“罰款多少？”
“一百法郎?！?br/>
“坐牢兩個月，罰款一百法郎……”老板連連重復(fù)了三、四遍。
我想繼續(xù)往里走，他又一次把我攔住。
“這兩個月你想干什么呀？”
“不知道，先生。”
“?。∧悴恢?？我想，你有錢養(yǎng)活你自己和你那幾只畜生吧？”
“沒有，先生。”
“那你就指望我發(fā)個慈悲讓你住下去了？”
“喔！不，先生！我不指望任何人?！?br/>
這是大實(shí)話，我并不指望任何人。
“好吧，孩子，”老板接下去說，“你說得有理。你師傅已經(jīng)欠了我很多錢，這兩個月，我再不能借錢給你了，到時候也不知道我的帳能不能收回來。你必須離開這里?！?br/>
“離開！先生，你讓我到哪兒去？”
“這我管不著。我不是你父親，也不是你師傅，我干嘛要留你？”
我一下怔住了，我該說些什么好呢？這人說得有道理，他為什么要把我留在他店里呢？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個累贅，一個包袱。
“走吧，孩子！帶上你那幾條狗，還有猴子，走吧！當(dāng)然，你得把你師傅的包兒留下，他出獄時會來找的，到那時我們再結(jié)帳?！?br/>
這話倒使我有了一個主意，我滿以為找到了留在這家旅店的辦法。
“既然你肯定到那時可以結(jié)清帳目，那你把我留下，把我的費(fèi)用記在我?guī)煾档膸ど暇褪橇?。?br/>
“他付得起嗎？孩子？幾天的費(fèi)用，你師傅是可以支付的；兩個月嘛，就不一定了。”
“我盡量少吃?！?br/>
“你的那些畜生呢？不行，你自己明白，你必須給我滾！你到鄉(xiāng)下去謀生，在那兒一定有活干?！?br/>
“不，先生，我?guī)煾党霆z后到哪兒去找我？他肯定要到這兒來找的?！?br/>
“等他出獄那一天你再來好了。從現(xiàn)在開始，足足有兩個月呀，你可以到郊區(qū)，到水城走走，巴涅爾①、高德萊②、盧茲③，都是可以掙錢的地方?！?br/>
?、佗冖邸∵@三個城市均為法國上比利牛斯省的小市鎮(zhèn)。
“我?guī)煾狄墙o我寫信怎么辦？”
“我替你把信收起來。”
“但我能老不回信嗎？”
“唉，你真討厭！我要你滾，你就得滾，越快越好！我給你五分鐘時間，等我回到院子，要是還見到你在這里，就得讓你嘗嘗我的厲害了！”
我感到任何強(qiáng)求都沒用了，正如老板說的，我“必須離開這里”。
我走進(jìn)旅店的牲口棚，解下狗和猴子的鏈子，拍好背包的鈕扣，把豎琴背在肩上，走出了旅店。
老板立在門口監(jiān)視著我。
“要是有信來，”他大聲說，“我替你保存?！?br/>
我匆匆離開城市，因?yàn)槲业墓窙]有套上嘴套，萬一碰上警察，我說什么好呢？說我沒有錢給它們買嘴套嗎？話倒是真的，總之，我的兜里僅僅有十一個蘇。十一個蘇想買嘴套那是異想天開。警察不會逮捕我嗎？我?guī)煾店P(guān)在牢房里，我再一進(jìn)去，那幾條狗和心里美怎么辦？我，一個流浪兒，現(xiàn)在成了一家之長，一班之主，我意識到責(zé)任的重大。
狗跑得很快，它們不時轉(zhuǎn)過身來抬起頭看看我。看它們那種神情，不用說就知道它們早已饑腸轆轆了。
心里美，我是讓它坐在我的小包上背著走的，它時常拉我的耳朵，我不得不回頭去看它。它搓著肚皮，那副樣子就跟狗的眼神一樣在叫餓哩；
我真想說我和它們一樣，也是餓得發(fā)慌，我連午飯也沒有吃；但又有什么法子呢？
十一個蘇不可能讓我們飽吃一頓中飯和晚飯，我們能吃上一頓已知足了。這一頓飯必須在一天的中間吃，這樣就可以顧上早晚兩頭了。
我們住過的、剛從那兒被趕出來的旅店位于圣米雪爾郊區(qū)，在通往蒙彼利埃①的路上，這條路我當(dāng)然是走過的。
我急于逃離這個城市，在那里我有可能遇到警察。我來不及弄清楚這些路是通往哪兒的，我只想遠(yuǎn)離圖盧茲，其余的一切對我都無關(guān)緊要。到這里或那里我都無所謂，反正吃飯住宿到處都要錢。住其實(shí)是次要的，現(xiàn)在是熱天的季節(jié)，我們可以在星空底下或者在樹林和墻腳邊過夜。
?、佟∶杀死＃悍▏R地中海城市。
但是吃什么呢？
我相信我們差不多走了兩小時光景，中間一步都不敢停歇。幾條狗越來越用哀求的眼光看著我，心里美更是使勁地揪我的耳朵，搓它的肚皮。
我認(rèn)為我們已遠(yuǎn)離圖盧茲城，再也用不著害怕了。如果有人要我給狗戴上嘴套，我起碼可以說朋天再戴。我走進(jìn)了我們遇到的頭一家面包鋪。
我要買一磅半面包。
“您最好買兩磅一塊的，”老板娘說，“您還帶著一個小動物園呢，兩磅不算多。這些可憐的動物，得好好喂才行。”
對于我的這班人馬來說，一塊兩磅重的面包也許不算多。就算心里美吃不了多少，我們每人也只能分得半磅。可是我的錢包里沒有幾個錢幣了。
當(dāng)時的面包是五個蘇一磅，買兩磅得化去十個蘇，我一共有十一個蘇，那么這樣一來，我只剩下一個蘇了。
在朝不保夕的時候，這樣大手大腳，我覺得是不謹(jǐn)慎的。如果化七蘇三生丁買一磅半面包，就可以剩下三蘇兩生丁留作明天用，這是一種不至于馬上餓死、卻又可以等待機(jī)會去掙錢的打算。
打算一定，我便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態(tài)對老板娘說，一磅半面包已足夠了，請她不要多切。
“行，行?！崩习迥锘卮鹫f。
在一塊我們肯定可以吃個精光的六磅重的大面包上，老板娘按我說的分量切下一塊，放在磅秤盤里，輕輕撥了撥秤錘。
“稍微多了一點(diǎn)，”她說，“另加兩生丁?！?br/>
她把我的八個蘇劃到了她的抽屜里。
我見過一些人，他們總是把找還給他們的幾個生丁一推，說這幾個零錢沒什么用；我可不一樣，我決不會推開找還給我的零錢。可是這一回我真沒有勇氣跟她斤斤計(jì)較，我把面包往胳肢窩里緊緊一夾，一聲不吭地走出了店鋪。
那幾條狗欣喜若狂，在我周圍歡蹦亂跳，心里美撥弄我的頭發(fā)，輕輕地叫喚著。
我們沒有走多遠(yuǎn)。
我把豎琴斜靠在路旁第一棵樹的樹干上，自己也往草地上一躺，幾條狗坐在我的對面，卡比在中間，道勒斯和澤比諾在兩旁；心里美不覺得疲倦，它站著，伺機(jī)偷吃它中意的面包。
分面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盡量把面包切成同樣大小的五份。為了避免浪費(fèi)，我一小塊一小塊地分發(fā)，各人挨個兒領(lǐng)取，就象我們過去吃大鍋飯時每人領(lǐng)自己的一份那樣。
心里美需要的食物比我們少，所以分給它的東西就顯得最充分，它的肚子吃得飽飽的，而我們卻還象餓狼一般。我從它那份面包里拿了三小塊，藏在我的背包里，過一會兒再給狗吃。末了還剩下四小塊，我們每人又各分得一塊，這既可算是我們要的加菜，又可算是飯后的甜食。
盡管這樣的盛宴根本用不著誰來發(fā)表席間講話，但是我還是覺得已經(jīng)到了該由我來向同伴們講幾句話的時候了。雖然我自己看作是他們理所當(dāng)然的首領(lǐng)，但是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有權(quán)可以不向大家宣布面臨的嚴(yán)重困境。
“是的，我的朋友卡比，是的，老朋友道勒斯、澤比諾、心里美，是的，我親愛的伙伴們，現(xiàn)在我有一個不幸的消息要向你們宣布：我們的師傅要離開我們兩個月！”
“嗚！”卡比哼了一聲。
“這首先對師傅本人，其次對我們大家，都是件傷心事。是他撫養(yǎng)我們，他一不在，我們將落到可悲的地步，我們是一貧如洗??！”
卡比完全懂得這最后這句話的意思。它立起后腿走了一圈，好象在“貴賓”面前討錢時的樣子。
“你想演出幾場？”我接下去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能賣座嗎？全靠這一招了。如果演出不成功，我得事先給大家打個招呼，我們的全部財(cái)富只有三個蘇，大家只好勒緊肚子了。事情既然已到這種地步，我希望你們明白事情的嚴(yán)重性；我希望你們不要搗蛋，要用你們的智慧為大伙服務(wù)；我請求你們要聽話，要吃得省點(diǎn)，要有勇氣。讓我們擰成一股繩，相依為命?！?br/>
我不敢肯定，我的伙伴們對我那番即席講話的美麗言詞是否都能領(lǐng)會。但有一點(diǎn)是肯定的，他們體會到了講話的基本意思。它們懂得：由于師傅不在，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情況。他們正等待我作出解釋。如果說它們沒有完全聽懂我的講話，那么，它們至少對我的做法是滿意的，他們聚精會神地聽我講，就證實(shí)了它們這種滿意的心情。
我說的“聚精會神”，僅僅指的是狗，因?yàn)樾睦锩啦豢赡馨炎⒁饬﹂L時間集中在一個主題上，它以最濃厚的興趣傾聽了我演講的開頭部分?？墒堑任艺f了二十來句話之后，它一躍跳到替我們遮蔭的那棵樹上，在樹枝上跳過來蕩過去，自己作樂。假如卡比如此輕慢我，我的自尊心一定會受到傷害，但這是出自心里美的舉動，所以并不奇怪，這僅僅是沒頭沒腦的冒失行為。退一步講，猴子的本性就是貪玩的。
我承認(rèn)，我也象猴子一樣喜歡玩耍，高興地蹦來蹦去；然而我重任在身，不允許我去愛好類似的娛樂。
休息片刻之后，我發(fā)出了出發(fā)的信號。我們必須設(shè)法為今晚住宿或者無論如何為明天的午飯掙上幾個錢。如果我們想省錢的話，也可以露宿。
大約走了一個小時，我們終于看見一個村莊，看來這里是實(shí)現(xiàn)我計(jì)劃的合適場所。
從遠(yuǎn)處看，這村子相當(dāng)貧窮，看來能掙到的錢微不足道的。不過，我沒有什么可灰心喪氣的，我對賺錢的要求并不高，我甚至這樣想：村子越小，我們碰上警察的機(jī)會就越少。
我為演員們一一梳妝打扮，秩序井然地走進(jìn)村子。很遺憾，我們?nèi)鄙倬S泰利斯這支短笛，我也沒有他那軍樂隊(duì)隊(duì)長的堂堂儀表，這樣的儀表總是十分引人注目的；我沒有他那樣魁梧的身材和富有表現(xiàn)力的面容。相反，我身體弱小，臉上露出的不安多于自信。
我一邊走一邊東張張西望望，想看看我們這一行動所引起的反響。反響實(shí)在一般得很，人們抬頭看一眼又低下頭去，沒有任何人跟著我們。
我們來到一個小廣場，廣場的中央有一個噴水池，四周梧桐成蔭。我拿起豎琴開始奏一曲華爾茲舞曲，音樂是歡快的，我的手指是輕巧的，然而我的心情憂傷，肩上仿佛背著千斤重?fù)?dān)似的。
我讓澤比諾和道勒斯跳華爾茲舞，它們立刻遵命，踏著節(jié)拍旋轉(zhuǎn)起來。
仍然沒有一個人愿意出來瞧我們一眼。不過我看見有幾個婦女在門口邊織毛衣邊聊天。
我繼續(xù)演奏，澤比諾和道勒斯繼續(xù)跳舞。
也許只要有人下決心向我們靠攏，只要有一個人走過來，那么第二個、第十個、第二十個也會接踵而來。
我徒然地彈奏著，澤比諾和道勒斯枉然地旋轉(zhuǎn)著，人們待在家中，甚至不屑朝我們這個方向看上一眼。
真叫人絕望！
然而我并不絕望。我更加賣力地演奏，豎琴的弦都快要撥斷了，聲音在顫動。
突然有一個小孩，我看是剛學(xué)步的樣子，離開他家的門檻，朝我們走來。
孩子的母親一定會跟上來的，在母親的后面，也許還有她的女友。我們會有觀眾了，我們會有收入了。
我唯恐嚇跑了孩子，或者說為了把孩子吸引過來，我開始輕輕地演奏。
孩子擺動著兩只小手，慢慢地走過來了。
他來了，他快到了，再走幾步，他就走到我們身邊了。
孩子的母親抬頭一看，發(fā)覺孩子不在身旁，感到十分驚奇和不安。
她立即發(fā)現(xiàn)了孩子。她沒有象我希望的那樣奔過來，只是喊了一聲，孩子就乖乖地回到了她的身邊。
或許這些人不愛好舞蹈，不管怎么說，那是很可能的。
我讓澤比諾和道勒斯趴下，我自己則用前所未有的熱情開始演唱。
哦，虛惰假意，冷酷負(fù)心的女人，
多少次啊，我發(fā)出過絕望的嘆息；①
① 原文是意大利那不勒斯地區(qū)方言。
我開始演唱第二段的時候，一個身穿短外套、頭戴氈帽的男人朝我們走來。
終于有人來啦！
我唱得更加起勁了！
“喂喂！”那人朝我嚷嚷，“無賴，你在這兒干什么？”
我停止了歌唱。他如此吆喝我，真使我有點(diǎn)六神無主。我瞠目結(jié)舌，呆呆地瞧著他向我走過來。
“喂，你回答不？”他問。
“先生，您瞧，我是在唱歌呀！”
“你有在我們鎮(zhèn)上演唱的許可證嗎？”
“沒有，先生?！?br/>
“如果你不想讓我去告你狀的話，你就滾吧！……”
“不過，先生……”
“應(yīng)該叫我鄉(xiāng)警先生，離開這里，臭叫化子?！?br/>
鄉(xiāng)警！按我?guī)煾档脑庥?，我懂得違抗城市或鄉(xiāng)村警察要付出的代價。
我不等他重復(fù)這道命令。按照他的吩咐，我撒腿就走，重新踏上我們來的時候所走的路。
“叫化子”！這名稱加在我頭上是不公正的。我沒有乞討過，我只是在唱歌，我干的活兒就是唱歌。
不到五分鐘，我們離開了這個不太好客的、戒備森嚴(yán)的村鎮(zhèn)。
幾條狗跟在我后面。垂頭喪氣，愁眉苦臉，它們肯定懂得我們剛剛遇到的厄運(yùn)。
卡比有時超在我前頭，轉(zhuǎn)過臉，用聰明的眼神好奇地瞧瞧我。換個別人，處在這個地位，早就要盤問我了。而卡比卻受過良好的教育，接受過良好的訓(xùn)練，決不會給我出難題。它僅僅流露出好奇的心理，雙頜因克制自己不讓出聲而顫動著。
當(dāng)我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再也用不著害怕鄉(xiāng)警的粗暴干涉的時候，我做了個手勢，三條狗立即在我周圍圍成一圈，卡比在中間一動不動，它的眼睛盯著我的眼睛。
是給它們作出解釋的時候了，它們在等我這樣做。
“我們沒有演出執(zhí)照，”我開口說，“因此他們趕我們走。”
“那怎么辦？”卡比晃晃腦袋好象在這么問。
“今晚我們要和滿天星斗作伴了，到處都有我們的床鋪，晚飯是吃不上了?！?br/>
一提起晚飯，我的伙伴們都嗷嗷地叫了起來。
我拿出僅存的三個蘇來。
“你們也清楚，我們就剩這么一點(diǎn)錢了，如果今晚化去這三個蘇，明天中午我們只好喝西北風(fēng)了。我們今天已吃過飯了，為第二天著想是明智的?！?br/>
我又把這三個蘇放回口袋里。
卡比和道勒斯順從地垂下頭去，澤比諾的脾氣不是總那么好的，它的嘴也饞，所以它哼個沒完。
我用嚴(yán)峻的目光瞧著澤比諾，仍然沒法堵住它的嘴。我轉(zhuǎn)身求助于卡比。
“給澤比諾解釋解釋，”我對卡比說，“好象它不愿聽懂我的話。如果想明天吃一頓的話，我們今天的第二頓飯就得免了?！?br/>
卡比往它同伴身上踢一腳，爭論似乎在它們中間發(fā)生了。
但愿人們不要因?yàn)椤盃幷摗币辉~運(yùn)用在兩只動物身上而覺得不合適。事實(shí)上，每一種動物肯定有它們各自特殊的語言。燕子窩做在屋檐下或門窗口，如果你曾經(jīng)在這樣的房子里居住過，那么你就可以肯定，這種鳥不僅僅在輕輕哼著小調(diào)。拂曉時分，它們吱吱喳喳叫個不停，那是它們在發(fā)表真正的演說，談?wù)搰?yán)肅的事情，或者在卿卿我我，談情說愛。同族的螞蟻在路上相遇，觸角相擦，如果你不承認(rèn)它們正就休戚相關(guān)的事交換意見，那么你又以為它們在干什么呢？至于狗，它們不但會說話，還會認(rèn)字。請看看它們吧！它們伸著鼻子，或者低著頭聞聞地面、石子和灌木林。它們忽然在一簇青草或一堵墻前停了下來。我們在墻上什么也看不見，而狗呢，它們可以在那上面認(rèn)出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那是用我們不認(rèn)識的神秘的字寫成的。
卡比對澤比諾說些什么，我聽不懂。狗懂人的語言，人可不懂狗的叫聲。我只看見澤比諾不聽規(guī)勸，堅(jiān)持立即化去三個蘇?？ū壬鷼饬?，露出獠牙，膽小如鼠的澤比諾方始作罷，無可奈何地不吱聲了。
一場風(fēng)波既然已經(jīng)平息，余下的就是住宿問題了。
那天天氣晴朗，白天風(fēng)和日暖。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露宿野外是不會有多大問題的，要緊的是安頓好，要避開狼——如果本地有狼的話。還有，我認(rèn)為更加危險(xiǎn)的是鄉(xiāng)警，對我們來說，他們比猛獸更可怕。
我們只有在白晃晃的道路上勇往直前，去尋找棲身之地。
我們又開始了新的旅程。
道路一直向前延伸著，走了一里又一里，夕陽的最后一道霞光已經(jīng)消失，我們還沒有找到投宿的地方。
現(xiàn)在，無論如何該當(dāng)機(jī)立斷了。
當(dāng)我拿定主意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我們已走在一片樹林之中。一塊塊光禿禿的空地錯落其間，大塊大塊的花崗石象巨人一般聳立著，使這荒蕪的地方顯得格外凄涼?？墒俏覀儧]有選擇的余地。我想，在這些巨大的花崗石中間，我們也許可以找到一個躲避夜寒的地方。我說的“我們”，指的是心里美和我。至于狗，我不必為它們操心，用不著擔(dān)心它們在野外睡覺會發(fā)燒。至于我嘛，得當(dāng)心點(diǎn)，因?yàn)槲乙庾R到我的責(zé)任。我一病倒，戲班將成什么樣子？假使我還得照料心里美，我自己又將成什么樣子？
我們離開大路，走進(jìn)亂石之中。我很快發(fā)現(xiàn)一塊巨大的花崗石斜豎在那里，看上去，它的底部象個洞穴，上部似屋頂。風(fēng)先生將干枯的松樹針葉刮進(jìn)山洞，做成了一張厚厚的軟床。我們不可能找到比這更好的住處了：睡覺有床墊，棲身有屋頂。我們?nèi)鄙俚闹皇且粔K當(dāng)晚飯吃的面包，不過應(yīng)當(dāng)設(shè)法不去想它。有句諺語說得好：睡覺可以忘記饑餓。
睡覺前，我對卡比說，得靠它守衛(wèi)我們?？ū日媸呛脴拥模鼪]有和我們一起睡在柔軟的松葉上，它象哨兵一樣，待在洞穴外站崗放哨。我可以安心地睡覺了。我知道，事先沒有警報(bào)，是不會有人來接近我們的。
我在這一點(diǎn)上算是放心了，可是我無法馬上在松葉上入睡。心里美挨著我，裹在我的上衣里，澤比諾和道勒斯縮成一團(tuán)，盤臥在我的腳邊，我的憂慮始終超過了我的疲勞。
白天——我們旅行的第一個白天——是很不順利的。第二個白天又將怎么樣呢？我餓極了，口干舌燥，可是我總共就只有三個蘇，我在口袋里無意識地、徒然地摸著它們，錢幣沒有增加。一個，兩個，三個，我的手老是停在這個數(shù)字上。
倘若明天和以后的日子找不到演出的機(jī)會，那么我如何養(yǎng)活我的戲班子？如何養(yǎng)活我自己？我又到哪兒去弄那嘴套和唱歌的執(zhí)照呢？難道該讓大家餓死在森林邊的灌木叢里嗎？
我望著在黑暗的天空中閃爍的星星，翻騰著這些牽腸掛肚的問題。沒有一絲風(fēng)，沒有樹葉的颯颯聲，也沒有鳥兒的啁啾聲和車輪的滾動聲，萬籟俱寂。在深邃的藍(lán)天里，在我視線所及的范圍內(nèi)，一切都是空蕩的：我們是被遺棄的人，孤獨(dú)無援！
我感到，我的眼睛里涌滿了淚水，我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啊，可憐的巴伯蘭媽媽！啊，可憐的維泰利斯！
我趴著，雙手捧著臉哭個不停。突然，一陣熱氣掠過我的頭發(fā)，我猛一下轉(zhuǎn)過身。原來是卡比，它那濕潤的、熱呼呼的大舌頭舔著我的臉頰。它聽見我的哭聲，過來安慰我。?。∷谖覀兟眯械牡谝粋€夜晚便已經(jīng)保護(hù)過我了。
我張開雙臂摟它的脖子，親它濕潤的嘴。它發(fā)出兩三聲嗚咽，似乎在同我一起哭泣。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ū茸谖仪懊嫱?；小鳥在樹林中唧唧喳喳地叫著；遠(yuǎn)處，在很遠(yuǎn)的地方，三鐘經(jīng)的鐘聲①在回蕩；太陽早已高高地懸掛在空中，和煦的陽光溫暖了我的身子，溫暖了我的心。
?、佟√熘鹘探烫玫臉窃诿刻煸绯俊⒅形?、晚上所打的鐘聲。
我們很快收拾停當(dāng)上路了，朝著鐘聲的方向走去。哪里有村舍，哪里就有面包師。昨晚我們沒吃沒喝就睡覺了，今天一早肚子自然咕嚕嚕叫了。
我已打定主意化掉我的三個蘇，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走進(jìn)村子，我用不著打聽面包鋪的方向。我們的鼻子會給我們引路。我的嗅覺幾乎和狗一樣靈敏，遠(yuǎn)遠(yuǎn)就聞到了熱面包的香味。
面包是五蘇一磅，三個蘇的面包我們每人只分得小小的一片，午飯就這樣很快吃完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研究研究或者說考慮考慮白天弄點(diǎn)收入的時候了。為此，我跑遍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去尋找最適合于演出的場所，仔細(xì)觀看每一個人的臉部表情，設(shè)法弄清他們究竟是我們的朋友還是對頭。
我并不打算立即進(jìn)行演出，因?yàn)闀r間尚不適宜。我只想熟悉一下這個地方，選個最理想的場地，到了晌午再來碰碰運(yùn)氣。
正當(dāng)我一心考慮的時候，突然有人在我背后大聲咒罵，我急忙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老太婆在追趕澤比諾。我很快猜到了她追趕和咒罵的原因：澤比諾趁我不備時離開了我，它竄進(jìn)別人家里，偷了一塊肉叼在嘴里。
“抓小偷！”老太婆聲嘶力竭地喊著，“抓住它！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一聽到最后這句話，我心里覺得有罪，或者至少可以說，我應(yīng)當(dāng)對狗的過失負(fù)有責(zé)任，我也拔腿跑了起來。倘若老太婆要我賠肉錢，我該怎么回答？我們?nèi)绻划?dāng)場捉拿，會被拘留嗎？
卡比和道勒斯見我逃跑，它們自然也不甘落后，緊緊跟在我的后面，心里美坐在我肩上，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唯恐摔個四腳朝天。
跑出了一段路，已經(jīng)不用害怕有人再會從后面追上我們了，但是有人從正面攔住我們怎么辦呢？不幸的是，偏偏就有兩三個人似乎有意在擋住我們的去路。幸好在這些對手面前，有一條橫胡同，我一頭鉆進(jìn)去，那幾條狗跟著也飛奔過來。不一會，我們已到了野外。我只是在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才停住了腳步，也就是說，我至少一口氣跑了一里路。我壯著膽子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再也沒有人來追趕我們了。卡比和道勒斯同我寸步不離，澤比諾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頭，它為了啃那塊肉，中間一定停留過。
我呼喚它，澤比諾煞住了腳步。但它知道要受到嚴(yán)厲的處罰，所以沒有向我靠攏，反而又逃開了。
澤比諾是被饑餓逼得去偷肉的，然而我不能因?yàn)檫@個理由而原諒它。既然是偷竊，偷竊者必須受到懲罰，這是我們戲班子的一條規(guī)矩。要不然，到下一個村子時，道勒斯也會效法同伴，卡比也會經(jīng)不起引誘。
我應(yīng)當(dāng)公開處分澤比諾。要處分，首先得讓它在我們面前“出庭”受審，而要做到這一點(diǎn)，可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請求卡比幫助。
“去把澤比諾找來?！?br/>
卡比立即出發(fā)去完成我交給它的任務(wù)?？墒牵曳路鹩X得它沒有平日那種熱情來扮演這個角色。在出發(fā)之前，它瞧了我一眼。我似乎覺得，它甘當(dāng)澤比諾的辯護(hù)律師，而不愿充當(dāng)我的憲兵。
我只好等待卡比和它的囚犯回來。這大概要等很長時間，因?yàn)闈杀戎Z很可能不會立即被捉拿歸案?？墒牵却龑τ谖襾碚f并不是件苦事。我已經(jīng)遠(yuǎn)離村莊，不用擔(dān)心有人來追趕我。再說，我也跑累了，想休息休息。我無事可做，連去向都不明，又何必著急呢？
我停留的地方，正是休息和等候的好場所。我們剛才無目的地狂奔著，不覺已到達(dá)南運(yùn)河①岸邊。自圖盧茲出發(fā)，經(jīng)過塵土飛揚(yáng)的鄉(xiāng)間小路，現(xiàn)在來到了賞心悅目的綠洲，映入眼簾的是水、樹木、碧草以及從兩旁植物茂盛的巖縫中傾瀉下來的一泓溪流，多么迷人的景色！我在此等候卡比和澤比諾，是再好不過的了。
?、佟∧线\(yùn)河：法國南部連接加龍河與地中海的一條運(yùn)河。
一小時過去了，卻不見它們的影蹤，我開始著急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卡比耷拉著腦袋獨(dú)自回來了。
“澤比諾呢？”
卡比臥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一看，發(fā)現(xiàn)它的一只耳朵上沾著鮮血。
不用作什么解釋，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事情的原委：澤比諾造反抵抗憲兵；而卡比認(rèn)為我的命令過分苛刻，雖然勉強(qiáng)地服從，卻心甘情愿地挨了揍。
難道也要責(zé)備和教訓(xùn)它嗎？我缺乏這種勇氣，我自己已夠傷心的了，無意再讓別人受苦。
卡比的遠(yuǎn)征既然沒有取得勝利。我只有一條路可走：等待澤比諾“浪子回頭”。我對澤比諾是了解的：在它作了第一個叛逆的行動之后，它會聽任受罰的。我等它幡然悔悟。
我躺在樹蔭下，把心里美拴好，生怕它異想天開去找澤比諾。我也讓卡比和道勒斯伏臥在我的腳邊。
過了半晌，還不見澤比諾歸來。睡神不知不覺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睡著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日照當(dāng)頭了。我用不著看太陽就知道時候已經(jīng)不早，我的肚子咕嚕嚕地叫，吃完那塊面包已有半天了。那兩條狗和猴子也示意我：它們同樣餓得發(fā)慌?？ū群偷览账?jié)M面愁容，心里美做盡怪相。
澤比諾仍然沒有回來。
我喊它，我吹口哨，它都充耳不聞，依舊不露面。它肯定在飽餐一頓之后，躲在樹林里舒舒服服地消化著這頓午飯。
我進(jìn)退兩難：如果走，澤比諾勢必要迷失方向，找不到我們；如果死等著不動窩，我就沒有辦法掙錢糊口。
的確，必須填飽肚子已成為當(dāng)務(wù)之急。狗絕望地望著我，心里美揉搓著肚皮，發(fā)出輕輕的抱怨聲。
時間過得很快，澤比諾總也不回，我又一次派卡比去尋找它的同伴。半小時之后，卡比獨(dú)自回來了，我明白，它沒有找到澤比諾。
怎么辦？
澤比諾應(yīng)當(dāng)受到譴責(zé)，它的過失讓我們陷入可怕的境地。但是我不能產(chǎn)生拋棄它的念頭。到時我如果不能把三條狗如數(shù)交還給師傅，他會怎么說呢？此外，不管怎樣說，澤比諾這個淘氣鬼還是討我喜歡的。
我決定等到傍晚。可是老是呆在那里一動不動，聽著肚子咕嚕嚕直叫——唯一可以聽得見的不間斷的響聲，又沒有任何消遣，實(shí)在使人難熬。
應(yīng)當(dāng)想點(diǎn)法子，讓我們消遣消遣才好。
倘若我們能忘掉饑餓，那么在這忘卻的時刻，一定會稍稍壓下腹中的饑火。
我們干些什么好呢？
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突然想到了維泰利斯對我講過的故事。在打仗時，有一個團(tuán)經(jīng)過長時間的行軍，一個個渾身乏力。有人奏起音樂，士兵們聽著活潑、愉快的曲子，疲勞就消除了。
假如我也演奏一個歡樂的曲子，或許我們會把饑餓忘掉。我一演奏，狗和猴子跳起舞來，時間對我們來說會消磨得更快些。
我拿起靠在樹上的豎琴，背朝著運(yùn)河。我讓演員們各就各位。然后我開始演奏一支舞曲，接著又演奏華爾茲樂曲。
一開始，演員們似乎沒有跳舞的興致。顯而易見，一塊面包更合它們的心意?？墒?，它們慢慢地活躍起來，音樂產(chǎn)生了它應(yīng)有的效果，我們大家忘記了面包（再說我們也沒有面包）。我起勁地演奏，它們盡情地歡跳。
突然，我聽到一個孩子清晰的聲音：“好！”這聲音來自我的背后，我急忙回頭一看。
有一艘船停泊在運(yùn)河的水面上，船頭對著我所在的河岸，拉纖的兩匹馬停在對面。
這是條奇異的船，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船。它比一般在運(yùn)河上航行用的駁船短得多，在離水面不高的甲板上，筑有一條玻璃游廊，游廊的前端，有一個遮蔭的、上面覆蓋著各種藤蔓的涼棚，藤蔓的葉子從鋸齒形的涼棚蓋上倒掛下來，象一片片由高處瀉下的綠色瀑布。游廊里有兩個人：一位年輕的夫人，神態(tài)高貴，但憂郁寡歡，她站立著；還有一個男孩，年齡和我差不多，好象是躺著的。
喝彩聲可能是這個孩子發(fā)出的。
我恍然大悟，這突然的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可怕之處。我舉了舉帽子，向?yàn)槲医泻玫娜吮硎局x意。
“您是奏著玩的嗎？”夫人操著濃重的外國口音問我。
“讓我的演員找點(diǎn)事干干，再說……我也得解解悶?！?br/>
孩子做了個手勢，夫人彎下身子。
“您愿不愿意再奏一支曲子？”夫人抬頭問我。
問我愿意不愿意？為光臨得這么及時的觀眾演奏，我當(dāng)然用不著懇求。
“你們想看舞蹈，還是看滑稽??？”我問道。
“喔，看滑稽?。 毙『⒏吆耙宦?。
可是夫人插進(jìn)來說她喜歡舞蹈。
“舞蹈太短了！”孩子喊著。
“舞蹈完了之后，如果貴賓們愿意的話，我們可以表演各種雜耍，‘和巴黎馬戲團(tuán)表演的一般無二?！?br/>
這句話原是我?guī)煾党Ｕf的，我竭力學(xué)他說得很莊重。我仔細(xì)一想：有人拒絕看滑稽劇豈不更好！不然要組織這樣的演出，夠我為難的，一則我們?nèi)绷藵杀戎Z，二則我們沒有必要的服裝和道具。
我重新拿起豎琴，開始演奏華爾茲舞曲，卡比馬上用它的兩條前腿摟住道勒斯的腰，它們倆踏著拍子旋轉(zhuǎn)起來。接著是心里美的獨(dú)舞。我們忘記了勞累，將保留節(jié)目一個接一個地表演著。演員們十分明白：一頓晚餐將作為對它們的酬謝。所以它們和我一樣，不遺余力地表演著。
演出正在進(jìn)行。突然，我看見澤比諾從一片樹林中躥了出來，它的同伴迎上前去。澤比諾厚著臉皮站到它們中間，扮演起它的角色。
我一面演奏，一面監(jiān)督著演員們的演出。我不時地望著這小男孩。真怪呀！盡管他對我們的表演表示巨大的興趣，但是他卻一動都不動，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有在為我們鼓掌的時候，他才動動手。
他癱瘓了嗎？他象是被綁在一塊木板上。
風(fēng)不知不覺地將船吹到我們的岸邊?，F(xiàn)在，我可以象在船上、在孩子的身邊一樣，把他看得一清二楚。這是個金發(fā)少年，臉色蒼白，額部的青筋在白皙的皮膚下清晰可見。他的表情溫順而憂郁，稍稍有點(diǎn)病態(tài)。
“看你們劇團(tuán)的演出花多少錢一張票？”夫人問道。
“觀眾高興給多少就多少?！?br/>
“媽媽，那我們多給一點(diǎn)吧?！焙⒆诱f。后來他們又用我聽不懂的語言交談了幾句。
“阿瑟想就近看看你們的演員?！狈蛉藢ξ艺f。
我示意卡比，卡比往船上縱身一跳。
“另外的怎么不上來？”阿瑟問。
澤比諾和道勒斯也跟著它們的同伴跳了過去。
“猴子！”
心里美跳上船去是不費(fèi)吹灰之力的事，可是我對它一直不放心。它一到船上，可能要開各種玩笑，也許會引起夫人的反感。
“猴子壞嗎？”夫人問。
“不壞，夫人。但它淘氣，我怕它不守規(guī)矩。”
“那么，你和它一起上船吧！”
說罷，她向站在后面船舵旁的一個男人打了個手勢，那人立即往岸上搭了塊木板。
這是塊跳板，借助它，我可以放心大膽地走到船上去。我肩上背著豎琴，手里抱著心里美，莊重地上了船。
“猴子！猴子！”阿瑟叫了起來。
我走到孩子跟前，趁他撫摸猴子的當(dāng)兒，從容不迫地將他觀察了一番。
世上真是無奇不有！正象我原先想象的那樣，他的的確確被綁在一塊木板上。
“孩子，您有爸爸吧，是不是？”夫人問我。
“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br/>
“很久了嗎？”
“兩個月。”
“兩個月！啊，可憐的小家伙！這么小的年紀(jì)，一個人過這么長的時間！是怎么過的呢？”
“夫人，只好這樣！”
“兩個月后，您一定得向師傅交納一筆錢吧？”
“不，夫人，他啥也不強(qiáng)迫我，只要我能養(yǎng)活自己和這個戲班子就行了。”
“你們至今一直不愁吃穿吧？”
我躊躇了一下。夫人向我問寒問暖。我還未見過這樣的夫人，她使我肅然起敬。她和我說話時對我這樣關(guān)心！她的聲音是多么溫柔！她的目光是多么親切而鼓舞人心！我決心向她訴說真情。再說，為什么不說呢？
我向她敘述了我是怎樣被迫和維泰利斯分開的；我告訴她，維泰利斯是為了保護(hù)我而入的獄。我又把離開圖盧茲以后，連一個蘇都沒有掙到的苦處一五一十地講給她聽了。
在我講述的時候，阿瑟正和小狗逗著玩。但是，他也在聽我講，我的話，他全都聽見了。
“你們一定餓得夠嗆了?！卑⑸舐曊f。
一聽到這句大家熟悉的話，狗汪汪地叫了幾聲，猴子發(fā)瘋似的摸肚子。
“啊，媽媽！”阿瑟喊了一聲。
夫人對這樣的呼喚是心領(lǐng)神會的。她用外國話吩咐站在半開著的艙門口探頭張望的婦女，那婦女立刻將擺好飯菜的小桌端了過來。
“孩子，請坐下。”夫人對我說。
我用不著再三邀請，把琴撂在一邊，很快在餐桌前坐下，那幾條狗圍在我的周圍，心里美坐在我的膝上。
“您的狗吃面包嗎？”阿瑟問我。
哪有不吃面包的狗！我給每條狗一塊面包，它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猴子吃什么？”他又問。
猴子是不用別人侍候的。在我喂狗的時候，它已經(jīng)抓起一塊餡餅皮，躲在桌子底下吃得快噎死了。
我也拿起一塊餡餅。如果說我沒有象猴子一樣噎著的話，那么我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和它沒有什么差別。
“可憐的孩子！”夫人一面說，一面把我的酒杯斟滿。
阿瑟一聲不響，瞪著眼睛望我們，他一定對我們的胃口感到驚奇。我們一個個猛吃猛喝，就連澤比諾也不例外，它已偷吃過一塊肉，照理不會那么餓了。
“要是碰不到我們，今晚你們上哪兒去吃晚飯？”阿瑟問。
“我想這頓飯就免掉了?！?br/>
“明天你們到哪兒去吃晚飯呢？”
“也許到明天，我們會碰到象今天這樣的好運(yùn)氣?！?br/>
阿瑟中斷了和我的談話，他朝他母親轉(zhuǎn)過臉去。他們用外國話講了很長時間，這種外國話我早已聽見過。他好象有事相求，而他母親不愿接受這樣的要求，或者她起碼對這樣的要求提出了不同意見。
他驀地轉(zhuǎn)過臉對著我，因?yàn)樗纳眢w是不能動彈的。
“您愿意和我們在一起嗎？”他問。
我望著他，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我回答不上來。
“我兒子問您愿意不愿意和我們待在一起？”
“在船上嗎？”
“是的，在船上。我兒子有病，醫(yī)生囑咐他躺在一塊木板上，就象您看到的那樣。為了不讓他感到寂寞，我?guī)舜眯校窈蠛臀覀冏≡谝黄?。您的狗和猴子為阿瑟表演?jié)目，阿瑟就是觀眾。孩子，如果您愿意的話，您可以給我們彈彈琴。這樣您幫了我們的忙；我們嘛，或許對您也是有用的。你們不可能每天都能找到觀眾，象您這樣年紀(jì)的孩子，掙錢是不容易的。”
在船上！我過去從未在船上待過，而待在船上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將在船上、在水上生活啦！這有多么幸運(yùn)??！
這是我的第一個感想，我感到震驚，我有點(diǎn)昏昏然．象做夢一般！
幾秒鐘的思索使我體會到了這一建議中包含的幸福的全部內(nèi)容，向我提出這個建議的夫人是何等慷慨！
我握著夫人的手吻了又吻。
她對我感激的表示似乎十分敏感，多次用手親熱地、幾乎是慈愛地?fù)崦业念~角。
“可憐的小東西！”她感嘆道。
既然人家要我彈琴，我覺得我應(yīng)當(dāng)立即滿足人家向我提出的這種愿望。從某一方面來說，迅速作出回答也是表示善意和感恩的一種方式。
我拿起樂器，走到船頭上，開始演奏。
這時，夫人把一個小小的銀哨子放到嘴邊，吹出一陣尖利的哨子聲。
我馬上停止演奏，心里嘀咕著她為什么吹哨子，莫非意味著我彈得不好，還是要我暫時中止一下？
阿瑟對他周圍發(fā)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出了我的不安。
“媽媽吹哨子，是讓馬重新往前走?！彼f。
真的，船離開了岸，開始在平靜的運(yùn)河水上滑行，馬拉著船，水浪拍打著船舷，兩岸的樹木在夕陽余輝的映照下徐徐地往我們后面退去。
“您再彈好嗎？”阿瑟問我。
他點(diǎn)點(diǎn)頭，要他的母親到他的身邊去。他抓起他母親的手握著。這時，我不斷演奏著我的師傅教給我的各種不同的樂曲。
我正要邁進(jìn)門檻去找我的幾條狗，他把我叫住了。
“喂！你師傅呢？”他問我。
“被判刑了。”
“判多長時間？”
“兩個月?！?br/>
“罰款多少？”
“一百法郎?！?br/>
“坐牢兩個月，罰款一百法郎……”老板連連重復(fù)了三、四遍。
我想繼續(xù)往里走，他又一次把我攔住。
“這兩個月你想干什么呀？”
“不知道，先生。”
“?。∧悴恢?？我想，你有錢養(yǎng)活你自己和你那幾只畜生吧？”
“沒有，先生。”
“那你就指望我發(fā)個慈悲讓你住下去了？”
“喔！不，先生！我不指望任何人?！?br/>
這是大實(shí)話，我并不指望任何人。
“好吧，孩子，”老板接下去說，“你說得有理。你師傅已經(jīng)欠了我很多錢，這兩個月，我再不能借錢給你了，到時候也不知道我的帳能不能收回來。你必須離開這里?！?br/>
“離開！先生，你讓我到哪兒去？”
“這我管不著。我不是你父親，也不是你師傅，我干嘛要留你？”
我一下怔住了，我該說些什么好呢？這人說得有道理，他為什么要把我留在他店里呢？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個累贅，一個包袱。
“走吧，孩子！帶上你那幾條狗，還有猴子，走吧！當(dāng)然，你得把你師傅的包兒留下，他出獄時會來找的，到那時我們再結(jié)帳?！?br/>
這話倒使我有了一個主意，我滿以為找到了留在這家旅店的辦法。
“既然你肯定到那時可以結(jié)清帳目，那你把我留下，把我的費(fèi)用記在我?guī)煾档膸ど暇褪橇?。?br/>
“他付得起嗎？孩子？幾天的費(fèi)用，你師傅是可以支付的；兩個月嘛，就不一定了。”
“我盡量少吃?！?br/>
“你的那些畜生呢？不行，你自己明白，你必須給我滾！你到鄉(xiāng)下去謀生，在那兒一定有活干?！?br/>
“不，先生，我?guī)煾党霆z后到哪兒去找我？他肯定要到這兒來找的?！?br/>
“等他出獄那一天你再來好了。從現(xiàn)在開始，足足有兩個月呀，你可以到郊區(qū)，到水城走走，巴涅爾①、高德萊②、盧茲③，都是可以掙錢的地方?！?br/>
?、佗冖邸∵@三個城市均為法國上比利牛斯省的小市鎮(zhèn)。
“我?guī)煾狄墙o我寫信怎么辦？”
“我替你把信收起來。”
“但我能老不回信嗎？”
“唉，你真討厭！我要你滾，你就得滾，越快越好！我給你五分鐘時間，等我回到院子，要是還見到你在這里，就得讓你嘗嘗我的厲害了！”
我感到任何強(qiáng)求都沒用了，正如老板說的，我“必須離開這里”。
我走進(jìn)旅店的牲口棚，解下狗和猴子的鏈子，拍好背包的鈕扣，把豎琴背在肩上，走出了旅店。
老板立在門口監(jiān)視著我。
“要是有信來，”他大聲說，“我替你保存?！?br/>
我匆匆離開城市，因?yàn)槲业墓窙]有套上嘴套，萬一碰上警察，我說什么好呢？說我沒有錢給它們買嘴套嗎？話倒是真的，總之，我的兜里僅僅有十一個蘇。十一個蘇想買嘴套那是異想天開。警察不會逮捕我嗎？我?guī)煾店P(guān)在牢房里，我再一進(jìn)去，那幾條狗和心里美怎么辦？我，一個流浪兒，現(xiàn)在成了一家之長，一班之主，我意識到責(zé)任的重大。
狗跑得很快，它們不時轉(zhuǎn)過身來抬起頭看看我。看它們那種神情，不用說就知道它們早已饑腸轆轆了。
心里美，我是讓它坐在我的小包上背著走的，它時常拉我的耳朵，我不得不回頭去看它。它搓著肚皮，那副樣子就跟狗的眼神一樣在叫餓哩；
我真想說我和它們一樣，也是餓得發(fā)慌，我連午飯也沒有吃；但又有什么法子呢？
十一個蘇不可能讓我們飽吃一頓中飯和晚飯，我們能吃上一頓已知足了。這一頓飯必須在一天的中間吃，這樣就可以顧上早晚兩頭了。
我們住過的、剛從那兒被趕出來的旅店位于圣米雪爾郊區(qū)，在通往蒙彼利埃①的路上，這條路我當(dāng)然是走過的。
我急于逃離這個城市，在那里我有可能遇到警察。我來不及弄清楚這些路是通往哪兒的，我只想遠(yuǎn)離圖盧茲，其余的一切對我都無關(guān)緊要。到這里或那里我都無所謂，反正吃飯住宿到處都要錢。住其實(shí)是次要的，現(xiàn)在是熱天的季節(jié)，我們可以在星空底下或者在樹林和墻腳邊過夜。
?、佟∶杀死＃悍▏R地中海城市。
但是吃什么呢？
我相信我們差不多走了兩小時光景，中間一步都不敢停歇。幾條狗越來越用哀求的眼光看著我，心里美更是使勁地揪我的耳朵，搓它的肚皮。
我認(rèn)為我們已遠(yuǎn)離圖盧茲城，再也用不著害怕了。如果有人要我給狗戴上嘴套，我起碼可以說朋天再戴。我走進(jìn)了我們遇到的頭一家面包鋪。
我要買一磅半面包。
“您最好買兩磅一塊的，”老板娘說，“您還帶著一個小動物園呢，兩磅不算多。這些可憐的動物，得好好喂才行。”
對于我的這班人馬來說，一塊兩磅重的面包也許不算多。就算心里美吃不了多少，我們每人也只能分得半磅。可是我的錢包里沒有幾個錢幣了。
當(dāng)時的面包是五個蘇一磅，買兩磅得化去十個蘇，我一共有十一個蘇，那么這樣一來，我只剩下一個蘇了。
在朝不保夕的時候，這樣大手大腳，我覺得是不謹(jǐn)慎的。如果化七蘇三生丁買一磅半面包，就可以剩下三蘇兩生丁留作明天用，這是一種不至于馬上餓死、卻又可以等待機(jī)會去掙錢的打算。
打算一定，我便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態(tài)對老板娘說，一磅半面包已足夠了，請她不要多切。
“行，行?！崩习迥锘卮鹫f。
在一塊我們肯定可以吃個精光的六磅重的大面包上，老板娘按我說的分量切下一塊，放在磅秤盤里，輕輕撥了撥秤錘。
“稍微多了一點(diǎn)，”她說，“另加兩生丁?！?br/>
她把我的八個蘇劃到了她的抽屜里。
我見過一些人，他們總是把找還給他們的幾個生丁一推，說這幾個零錢沒什么用；我可不一樣，我決不會推開找還給我的零錢。可是這一回我真沒有勇氣跟她斤斤計(jì)較，我把面包往胳肢窩里緊緊一夾，一聲不吭地走出了店鋪。
那幾條狗欣喜若狂，在我周圍歡蹦亂跳，心里美撥弄我的頭發(fā)，輕輕地叫喚著。
我們沒有走多遠(yuǎn)。
我把豎琴斜靠在路旁第一棵樹的樹干上，自己也往草地上一躺，幾條狗坐在我的對面，卡比在中間，道勒斯和澤比諾在兩旁；心里美不覺得疲倦，它站著，伺機(jī)偷吃它中意的面包。
分面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盡量把面包切成同樣大小的五份。為了避免浪費(fèi)，我一小塊一小塊地分發(fā)，各人挨個兒領(lǐng)取，就象我們過去吃大鍋飯時每人領(lǐng)自己的一份那樣。
心里美需要的食物比我們少，所以分給它的東西就顯得最充分，它的肚子吃得飽飽的，而我們卻還象餓狼一般。我從它那份面包里拿了三小塊，藏在我的背包里，過一會兒再給狗吃。末了還剩下四小塊，我們每人又各分得一塊，這既可算是我們要的加菜，又可算是飯后的甜食。
盡管這樣的盛宴根本用不著誰來發(fā)表席間講話，但是我還是覺得已經(jīng)到了該由我來向同伴們講幾句話的時候了。雖然我自己看作是他們理所當(dāng)然的首領(lǐng)，但是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有權(quán)可以不向大家宣布面臨的嚴(yán)重困境。
“是的，我的朋友卡比，是的，老朋友道勒斯、澤比諾、心里美，是的，我親愛的伙伴們，現(xiàn)在我有一個不幸的消息要向你們宣布：我們的師傅要離開我們兩個月！”
“嗚！”卡比哼了一聲。
“這首先對師傅本人，其次對我們大家，都是件傷心事。是他撫養(yǎng)我們，他一不在，我們將落到可悲的地步，我們是一貧如洗??！”
卡比完全懂得這最后這句話的意思。它立起后腿走了一圈，好象在“貴賓”面前討錢時的樣子。
“你想演出幾場？”我接下去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能賣座嗎？全靠這一招了。如果演出不成功，我得事先給大家打個招呼，我們的全部財(cái)富只有三個蘇，大家只好勒緊肚子了。事情既然已到這種地步，我希望你們明白事情的嚴(yán)重性；我希望你們不要搗蛋，要用你們的智慧為大伙服務(wù)；我請求你們要聽話，要吃得省點(diǎn)，要有勇氣。讓我們擰成一股繩，相依為命?！?br/>
我不敢肯定，我的伙伴們對我那番即席講話的美麗言詞是否都能領(lǐng)會。但有一點(diǎn)是肯定的，他們體會到了講話的基本意思。它們懂得：由于師傅不在，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情況。他們正等待我作出解釋。如果說它們沒有完全聽懂我的講話，那么，它們至少對我的做法是滿意的，他們聚精會神地聽我講，就證實(shí)了它們這種滿意的心情。
我說的“聚精會神”，僅僅指的是狗，因?yàn)樾睦锩啦豢赡馨炎⒁饬﹂L時間集中在一個主題上，它以最濃厚的興趣傾聽了我演講的開頭部分?？墒堑任艺f了二十來句話之后，它一躍跳到替我們遮蔭的那棵樹上，在樹枝上跳過來蕩過去，自己作樂。假如卡比如此輕慢我，我的自尊心一定會受到傷害，但這是出自心里美的舉動，所以并不奇怪，這僅僅是沒頭沒腦的冒失行為。退一步講，猴子的本性就是貪玩的。
我承認(rèn)，我也象猴子一樣喜歡玩耍，高興地蹦來蹦去；然而我重任在身，不允許我去愛好類似的娛樂。
休息片刻之后，我發(fā)出了出發(fā)的信號。我們必須設(shè)法為今晚住宿或者無論如何為明天的午飯掙上幾個錢。如果我們想省錢的話，也可以露宿。
大約走了一個小時，我們終于看見一個村莊，看來這里是實(shí)現(xiàn)我計(jì)劃的合適場所。
從遠(yuǎn)處看，這村子相當(dāng)貧窮，看來能掙到的錢微不足道的。不過，我沒有什么可灰心喪氣的，我對賺錢的要求并不高，我甚至這樣想：村子越小，我們碰上警察的機(jī)會就越少。
我為演員們一一梳妝打扮，秩序井然地走進(jìn)村子。很遺憾，我們?nèi)鄙倬S泰利斯這支短笛，我也沒有他那軍樂隊(duì)隊(duì)長的堂堂儀表，這樣的儀表總是十分引人注目的；我沒有他那樣魁梧的身材和富有表現(xiàn)力的面容。相反，我身體弱小，臉上露出的不安多于自信。
我一邊走一邊東張張西望望，想看看我們這一行動所引起的反響。反響實(shí)在一般得很，人們抬頭看一眼又低下頭去，沒有任何人跟著我們。
我們來到一個小廣場，廣場的中央有一個噴水池，四周梧桐成蔭。我拿起豎琴開始奏一曲華爾茲舞曲，音樂是歡快的，我的手指是輕巧的，然而我的心情憂傷，肩上仿佛背著千斤重?fù)?dān)似的。
我讓澤比諾和道勒斯跳華爾茲舞，它們立刻遵命，踏著節(jié)拍旋轉(zhuǎn)起來。
仍然沒有一個人愿意出來瞧我們一眼。不過我看見有幾個婦女在門口邊織毛衣邊聊天。
我繼續(xù)演奏，澤比諾和道勒斯繼續(xù)跳舞。
也許只要有人下決心向我們靠攏，只要有一個人走過來，那么第二個、第十個、第二十個也會接踵而來。
我徒然地彈奏著，澤比諾和道勒斯枉然地旋轉(zhuǎn)著，人們待在家中，甚至不屑朝我們這個方向看上一眼。
真叫人絕望！
然而我并不絕望。我更加賣力地演奏，豎琴的弦都快要撥斷了，聲音在顫動。
突然有一個小孩，我看是剛學(xué)步的樣子，離開他家的門檻，朝我們走來。
孩子的母親一定會跟上來的，在母親的后面，也許還有她的女友。我們會有觀眾了，我們會有收入了。
我唯恐嚇跑了孩子，或者說為了把孩子吸引過來，我開始輕輕地演奏。
孩子擺動著兩只小手，慢慢地走過來了。
他來了，他快到了，再走幾步，他就走到我們身邊了。
孩子的母親抬頭一看，發(fā)覺孩子不在身旁，感到十分驚奇和不安。
她立即發(fā)現(xiàn)了孩子。她沒有象我希望的那樣奔過來，只是喊了一聲，孩子就乖乖地回到了她的身邊。
或許這些人不愛好舞蹈，不管怎么說，那是很可能的。
我讓澤比諾和道勒斯趴下，我自己則用前所未有的熱情開始演唱。
哦，虛惰假意，冷酷負(fù)心的女人，
多少次啊，我發(fā)出過絕望的嘆息；①
① 原文是意大利那不勒斯地區(qū)方言。
我開始演唱第二段的時候，一個身穿短外套、頭戴氈帽的男人朝我們走來。
終于有人來啦！
我唱得更加起勁了！
“喂喂！”那人朝我嚷嚷，“無賴，你在這兒干什么？”
我停止了歌唱。他如此吆喝我，真使我有點(diǎn)六神無主。我瞠目結(jié)舌，呆呆地瞧著他向我走過來。
“喂，你回答不？”他問。
“先生，您瞧，我是在唱歌呀！”
“你有在我們鎮(zhèn)上演唱的許可證嗎？”
“沒有，先生?！?br/>
“如果你不想讓我去告你狀的話，你就滾吧！……”
“不過，先生……”
“應(yīng)該叫我鄉(xiāng)警先生，離開這里，臭叫化子?！?br/>
鄉(xiāng)警！按我?guī)煾档脑庥?，我懂得違抗城市或鄉(xiāng)村警察要付出的代價。
我不等他重復(fù)這道命令。按照他的吩咐，我撒腿就走，重新踏上我們來的時候所走的路。
“叫化子”！這名稱加在我頭上是不公正的。我沒有乞討過，我只是在唱歌，我干的活兒就是唱歌。
不到五分鐘，我們離開了這個不太好客的、戒備森嚴(yán)的村鎮(zhèn)。
幾條狗跟在我后面。垂頭喪氣，愁眉苦臉，它們肯定懂得我們剛剛遇到的厄運(yùn)。
卡比有時超在我前頭，轉(zhuǎn)過臉，用聰明的眼神好奇地瞧瞧我。換個別人，處在這個地位，早就要盤問我了。而卡比卻受過良好的教育，接受過良好的訓(xùn)練，決不會給我出難題。它僅僅流露出好奇的心理，雙頜因克制自己不讓出聲而顫動著。
當(dāng)我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再也用不著害怕鄉(xiāng)警的粗暴干涉的時候，我做了個手勢，三條狗立即在我周圍圍成一圈，卡比在中間一動不動，它的眼睛盯著我的眼睛。
是給它們作出解釋的時候了，它們在等我這樣做。
“我們沒有演出執(zhí)照，”我開口說，“因此他們趕我們走。”
“那怎么辦？”卡比晃晃腦袋好象在這么問。
“今晚我們要和滿天星斗作伴了，到處都有我們的床鋪，晚飯是吃不上了?！?br/>
一提起晚飯，我的伙伴們都嗷嗷地叫了起來。
我拿出僅存的三個蘇來。
“你們也清楚，我們就剩這么一點(diǎn)錢了，如果今晚化去這三個蘇，明天中午我們只好喝西北風(fēng)了。我們今天已吃過飯了，為第二天著想是明智的?！?br/>
我又把這三個蘇放回口袋里。
卡比和道勒斯順從地垂下頭去，澤比諾的脾氣不是總那么好的，它的嘴也饞，所以它哼個沒完。
我用嚴(yán)峻的目光瞧著澤比諾，仍然沒法堵住它的嘴。我轉(zhuǎn)身求助于卡比。
“給澤比諾解釋解釋，”我對卡比說，“好象它不愿聽懂我的話。如果想明天吃一頓的話，我們今天的第二頓飯就得免了?！?br/>
卡比往它同伴身上踢一腳，爭論似乎在它們中間發(fā)生了。
但愿人們不要因?yàn)椤盃幷摗币辉~運(yùn)用在兩只動物身上而覺得不合適。事實(shí)上，每一種動物肯定有它們各自特殊的語言。燕子窩做在屋檐下或門窗口，如果你曾經(jīng)在這樣的房子里居住過，那么你就可以肯定，這種鳥不僅僅在輕輕哼著小調(diào)。拂曉時分，它們吱吱喳喳叫個不停，那是它們在發(fā)表真正的演說，談?wù)搰?yán)肅的事情，或者在卿卿我我，談情說愛。同族的螞蟻在路上相遇，觸角相擦，如果你不承認(rèn)它們正就休戚相關(guān)的事交換意見，那么你又以為它們在干什么呢？至于狗，它們不但會說話，還會認(rèn)字。請看看它們吧！它們伸著鼻子，或者低著頭聞聞地面、石子和灌木林。它們忽然在一簇青草或一堵墻前停了下來。我們在墻上什么也看不見，而狗呢，它們可以在那上面認(rèn)出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那是用我們不認(rèn)識的神秘的字寫成的。
卡比對澤比諾說些什么，我聽不懂。狗懂人的語言，人可不懂狗的叫聲。我只看見澤比諾不聽規(guī)勸，堅(jiān)持立即化去三個蘇?？ū壬鷼饬?，露出獠牙，膽小如鼠的澤比諾方始作罷，無可奈何地不吱聲了。
一場風(fēng)波既然已經(jīng)平息，余下的就是住宿問題了。
那天天氣晴朗，白天風(fēng)和日暖。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露宿野外是不會有多大問題的，要緊的是安頓好，要避開狼——如果本地有狼的話。還有，我認(rèn)為更加危險(xiǎn)的是鄉(xiāng)警，對我們來說，他們比猛獸更可怕。
我們只有在白晃晃的道路上勇往直前，去尋找棲身之地。
我們又開始了新的旅程。
道路一直向前延伸著，走了一里又一里，夕陽的最后一道霞光已經(jīng)消失，我們還沒有找到投宿的地方。
現(xiàn)在，無論如何該當(dāng)機(jī)立斷了。
當(dāng)我拿定主意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我們已走在一片樹林之中。一塊塊光禿禿的空地錯落其間，大塊大塊的花崗石象巨人一般聳立著，使這荒蕪的地方顯得格外凄涼?？墒俏覀儧]有選擇的余地。我想，在這些巨大的花崗石中間，我們也許可以找到一個躲避夜寒的地方。我說的“我們”，指的是心里美和我。至于狗，我不必為它們操心，用不著擔(dān)心它們在野外睡覺會發(fā)燒。至于我嘛，得當(dāng)心點(diǎn)，因?yàn)槲乙庾R到我的責(zé)任。我一病倒，戲班將成什么樣子？假使我還得照料心里美，我自己又將成什么樣子？
我們離開大路，走進(jìn)亂石之中。我很快發(fā)現(xiàn)一塊巨大的花崗石斜豎在那里，看上去，它的底部象個洞穴，上部似屋頂。風(fēng)先生將干枯的松樹針葉刮進(jìn)山洞，做成了一張厚厚的軟床。我們不可能找到比這更好的住處了：睡覺有床墊，棲身有屋頂。我們?nèi)鄙俚闹皇且粔K當(dāng)晚飯吃的面包，不過應(yīng)當(dāng)設(shè)法不去想它。有句諺語說得好：睡覺可以忘記饑餓。
睡覺前，我對卡比說，得靠它守衛(wèi)我們?？ū日媸呛脴拥模鼪]有和我們一起睡在柔軟的松葉上，它象哨兵一樣，待在洞穴外站崗放哨。我可以安心地睡覺了。我知道，事先沒有警報(bào)，是不會有人來接近我們的。
我在這一點(diǎn)上算是放心了，可是我無法馬上在松葉上入睡。心里美挨著我，裹在我的上衣里，澤比諾和道勒斯縮成一團(tuán)，盤臥在我的腳邊，我的憂慮始終超過了我的疲勞。
白天——我們旅行的第一個白天——是很不順利的。第二個白天又將怎么樣呢？我餓極了，口干舌燥，可是我總共就只有三個蘇，我在口袋里無意識地、徒然地摸著它們，錢幣沒有增加。一個，兩個，三個，我的手老是停在這個數(shù)字上。
倘若明天和以后的日子找不到演出的機(jī)會，那么我如何養(yǎng)活我的戲班子？如何養(yǎng)活我自己？我又到哪兒去弄那嘴套和唱歌的執(zhí)照呢？難道該讓大家餓死在森林邊的灌木叢里嗎？
我望著在黑暗的天空中閃爍的星星，翻騰著這些牽腸掛肚的問題。沒有一絲風(fēng)，沒有樹葉的颯颯聲，也沒有鳥兒的啁啾聲和車輪的滾動聲，萬籟俱寂。在深邃的藍(lán)天里，在我視線所及的范圍內(nèi)，一切都是空蕩的：我們是被遺棄的人，孤獨(dú)無援！
我感到，我的眼睛里涌滿了淚水，我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啊，可憐的巴伯蘭媽媽！啊，可憐的維泰利斯！
我趴著，雙手捧著臉哭個不停。突然，一陣熱氣掠過我的頭發(fā)，我猛一下轉(zhuǎn)過身。原來是卡比，它那濕潤的、熱呼呼的大舌頭舔著我的臉頰。它聽見我的哭聲，過來安慰我。?。∷谖覀兟眯械牡谝粋€夜晚便已經(jīng)保護(hù)過我了。
我張開雙臂摟它的脖子，親它濕潤的嘴。它發(fā)出兩三聲嗚咽，似乎在同我一起哭泣。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ū茸谖仪懊嫱?；小鳥在樹林中唧唧喳喳地叫著；遠(yuǎn)處，在很遠(yuǎn)的地方，三鐘經(jīng)的鐘聲①在回蕩；太陽早已高高地懸掛在空中，和煦的陽光溫暖了我的身子，溫暖了我的心。
?、佟√熘鹘探烫玫臉窃诿刻煸绯俊⒅形?、晚上所打的鐘聲。
我們很快收拾停當(dāng)上路了，朝著鐘聲的方向走去。哪里有村舍，哪里就有面包師。昨晚我們沒吃沒喝就睡覺了，今天一早肚子自然咕嚕嚕叫了。
我已打定主意化掉我的三個蘇，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走進(jìn)村子，我用不著打聽面包鋪的方向。我們的鼻子會給我們引路。我的嗅覺幾乎和狗一樣靈敏，遠(yuǎn)遠(yuǎn)就聞到了熱面包的香味。
面包是五蘇一磅，三個蘇的面包我們每人只分得小小的一片，午飯就這樣很快吃完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研究研究或者說考慮考慮白天弄點(diǎn)收入的時候了。為此，我跑遍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去尋找最適合于演出的場所，仔細(xì)觀看每一個人的臉部表情，設(shè)法弄清他們究竟是我們的朋友還是對頭。
我并不打算立即進(jìn)行演出，因?yàn)闀r間尚不適宜。我只想熟悉一下這個地方，選個最理想的場地，到了晌午再來碰碰運(yùn)氣。
正當(dāng)我一心考慮的時候，突然有人在我背后大聲咒罵，我急忙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老太婆在追趕澤比諾。我很快猜到了她追趕和咒罵的原因：澤比諾趁我不備時離開了我，它竄進(jìn)別人家里，偷了一塊肉叼在嘴里。
“抓小偷！”老太婆聲嘶力竭地喊著，“抓住它！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
一聽到最后這句話，我心里覺得有罪，或者至少可以說，我應(yīng)當(dāng)對狗的過失負(fù)有責(zé)任，我也拔腿跑了起來。倘若老太婆要我賠肉錢，我該怎么回答？我們?nèi)绻划?dāng)場捉拿，會被拘留嗎？
卡比和道勒斯見我逃跑，它們自然也不甘落后，緊緊跟在我的后面，心里美坐在我肩上，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唯恐摔個四腳朝天。
跑出了一段路，已經(jīng)不用害怕有人再會從后面追上我們了，但是有人從正面攔住我們怎么辦呢？不幸的是，偏偏就有兩三個人似乎有意在擋住我們的去路。幸好在這些對手面前，有一條橫胡同，我一頭鉆進(jìn)去，那幾條狗跟著也飛奔過來。不一會，我們已到了野外。我只是在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才停住了腳步，也就是說，我至少一口氣跑了一里路。我壯著膽子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再也沒有人來追趕我們了。卡比和道勒斯同我寸步不離，澤比諾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頭，它為了啃那塊肉，中間一定停留過。
我呼喚它，澤比諾煞住了腳步。但它知道要受到嚴(yán)厲的處罰，所以沒有向我靠攏，反而又逃開了。
澤比諾是被饑餓逼得去偷肉的，然而我不能因?yàn)檫@個理由而原諒它。既然是偷竊，偷竊者必須受到懲罰，這是我們戲班子的一條規(guī)矩。要不然，到下一個村子時，道勒斯也會效法同伴，卡比也會經(jīng)不起引誘。
我應(yīng)當(dāng)公開處分澤比諾。要處分，首先得讓它在我們面前“出庭”受審，而要做到這一點(diǎn)，可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我請求卡比幫助。
“去把澤比諾找來?！?br/>
卡比立即出發(fā)去完成我交給它的任務(wù)?？墒牵曳路鹩X得它沒有平日那種熱情來扮演這個角色。在出發(fā)之前，它瞧了我一眼。我似乎覺得，它甘當(dāng)澤比諾的辯護(hù)律師，而不愿充當(dāng)我的憲兵。
我只好等待卡比和它的囚犯回來。這大概要等很長時間，因?yàn)闈杀戎Z很可能不會立即被捉拿歸案?？墒牵却龑τ谖襾碚f并不是件苦事。我已經(jīng)遠(yuǎn)離村莊，不用擔(dān)心有人來追趕我。再說，我也跑累了，想休息休息。我無事可做，連去向都不明，又何必著急呢？
我停留的地方，正是休息和等候的好場所。我們剛才無目的地狂奔著，不覺已到達(dá)南運(yùn)河①岸邊。自圖盧茲出發(fā)，經(jīng)過塵土飛揚(yáng)的鄉(xiāng)間小路，現(xiàn)在來到了賞心悅目的綠洲，映入眼簾的是水、樹木、碧草以及從兩旁植物茂盛的巖縫中傾瀉下來的一泓溪流，多么迷人的景色！我在此等候卡比和澤比諾，是再好不過的了。
?、佟∧线\(yùn)河：法國南部連接加龍河與地中海的一條運(yùn)河。
一小時過去了，卻不見它們的影蹤，我開始著急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卡比耷拉著腦袋獨(dú)自回來了。
“澤比諾呢？”
卡比臥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一看，發(fā)現(xiàn)它的一只耳朵上沾著鮮血。
不用作什么解釋，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事情的原委：澤比諾造反抵抗憲兵；而卡比認(rèn)為我的命令過分苛刻，雖然勉強(qiáng)地服從，卻心甘情愿地挨了揍。
難道也要責(zé)備和教訓(xùn)它嗎？我缺乏這種勇氣，我自己已夠傷心的了，無意再讓別人受苦。
卡比的遠(yuǎn)征既然沒有取得勝利。我只有一條路可走：等待澤比諾“浪子回頭”。我對澤比諾是了解的：在它作了第一個叛逆的行動之后，它會聽任受罰的。我等它幡然悔悟。
我躺在樹蔭下，把心里美拴好，生怕它異想天開去找澤比諾。我也讓卡比和道勒斯伏臥在我的腳邊。
過了半晌，還不見澤比諾歸來。睡神不知不覺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睡著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日照當(dāng)頭了。我用不著看太陽就知道時候已經(jīng)不早，我的肚子咕嚕嚕地叫，吃完那塊面包已有半天了。那兩條狗和猴子也示意我：它們同樣餓得發(fā)慌?？ū群偷览账?jié)M面愁容，心里美做盡怪相。
澤比諾仍然沒有回來。
我喊它，我吹口哨，它都充耳不聞，依舊不露面。它肯定在飽餐一頓之后，躲在樹林里舒舒服服地消化著這頓午飯。
我進(jìn)退兩難：如果走，澤比諾勢必要迷失方向，找不到我們；如果死等著不動窩，我就沒有辦法掙錢糊口。
的確，必須填飽肚子已成為當(dāng)務(wù)之急。狗絕望地望著我，心里美揉搓著肚皮，發(fā)出輕輕的抱怨聲。
時間過得很快，澤比諾總也不回，我又一次派卡比去尋找它的同伴。半小時之后，卡比獨(dú)自回來了，我明白，它沒有找到澤比諾。
怎么辦？
澤比諾應(yīng)當(dāng)受到譴責(zé)，它的過失讓我們陷入可怕的境地。但是我不能產(chǎn)生拋棄它的念頭。到時我如果不能把三條狗如數(shù)交還給師傅，他會怎么說呢？此外，不管怎樣說，澤比諾這個淘氣鬼還是討我喜歡的。
我決定等到傍晚。可是老是呆在那里一動不動，聽著肚子咕嚕嚕直叫——唯一可以聽得見的不間斷的響聲，又沒有任何消遣，實(shí)在使人難熬。
應(yīng)當(dāng)想點(diǎn)法子，讓我們消遣消遣才好。
倘若我們能忘掉饑餓，那么在這忘卻的時刻，一定會稍稍壓下腹中的饑火。
我們干些什么好呢？
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突然想到了維泰利斯對我講過的故事。在打仗時，有一個團(tuán)經(jīng)過長時間的行軍，一個個渾身乏力。有人奏起音樂，士兵們聽著活潑、愉快的曲子，疲勞就消除了。
假如我也演奏一個歡樂的曲子，或許我們會把饑餓忘掉。我一演奏，狗和猴子跳起舞來，時間對我們來說會消磨得更快些。
我拿起靠在樹上的豎琴，背朝著運(yùn)河。我讓演員們各就各位。然后我開始演奏一支舞曲，接著又演奏華爾茲樂曲。
一開始，演員們似乎沒有跳舞的興致。顯而易見，一塊面包更合它們的心意?？墒?，它們慢慢地活躍起來，音樂產(chǎn)生了它應(yīng)有的效果，我們大家忘記了面包（再說我們也沒有面包）。我起勁地演奏，它們盡情地歡跳。
突然，我聽到一個孩子清晰的聲音：“好！”這聲音來自我的背后，我急忙回頭一看。
有一艘船停泊在運(yùn)河的水面上，船頭對著我所在的河岸，拉纖的兩匹馬停在對面。
這是條奇異的船，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船。它比一般在運(yùn)河上航行用的駁船短得多，在離水面不高的甲板上，筑有一條玻璃游廊，游廊的前端，有一個遮蔭的、上面覆蓋著各種藤蔓的涼棚，藤蔓的葉子從鋸齒形的涼棚蓋上倒掛下來，象一片片由高處瀉下的綠色瀑布。游廊里有兩個人：一位年輕的夫人，神態(tài)高貴，但憂郁寡歡，她站立著；還有一個男孩，年齡和我差不多，好象是躺著的。
喝彩聲可能是這個孩子發(fā)出的。
我恍然大悟，這突然的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可怕之處。我舉了舉帽子，向?yàn)槲医泻玫娜吮硎局x意。
“您是奏著玩的嗎？”夫人操著濃重的外國口音問我。
“讓我的演員找點(diǎn)事干干，再說……我也得解解悶?！?br/>
孩子做了個手勢，夫人彎下身子。
“您愿不愿意再奏一支曲子？”夫人抬頭問我。
問我愿意不愿意？為光臨得這么及時的觀眾演奏，我當(dāng)然用不著懇求。
“你們想看舞蹈，還是看滑稽??？”我問道。
“喔，看滑稽?。 毙『⒏吆耙宦?。
可是夫人插進(jìn)來說她喜歡舞蹈。
“舞蹈太短了！”孩子喊著。
“舞蹈完了之后，如果貴賓們愿意的話，我們可以表演各種雜耍，‘和巴黎馬戲團(tuán)表演的一般無二?！?br/>
這句話原是我?guī)煾党Ｕf的，我竭力學(xué)他說得很莊重。我仔細(xì)一想：有人拒絕看滑稽劇豈不更好！不然要組織這樣的演出，夠我為難的，一則我們?nèi)绷藵杀戎Z，二則我們沒有必要的服裝和道具。
我重新拿起豎琴，開始演奏華爾茲舞曲，卡比馬上用它的兩條前腿摟住道勒斯的腰，它們倆踏著拍子旋轉(zhuǎn)起來。接著是心里美的獨(dú)舞。我們忘記了勞累，將保留節(jié)目一個接一個地表演著。演員們十分明白：一頓晚餐將作為對它們的酬謝。所以它們和我一樣，不遺余力地表演著。
演出正在進(jìn)行。突然，我看見澤比諾從一片樹林中躥了出來，它的同伴迎上前去。澤比諾厚著臉皮站到它們中間，扮演起它的角色。
我一面演奏，一面監(jiān)督著演員們的演出。我不時地望著這小男孩。真怪呀！盡管他對我們的表演表示巨大的興趣，但是他卻一動都不動，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有在為我們鼓掌的時候，他才動動手。
他癱瘓了嗎？他象是被綁在一塊木板上。
風(fēng)不知不覺地將船吹到我們的岸邊?，F(xiàn)在，我可以象在船上、在孩子的身邊一樣，把他看得一清二楚。這是個金發(fā)少年，臉色蒼白，額部的青筋在白皙的皮膚下清晰可見。他的表情溫順而憂郁，稍稍有點(diǎn)病態(tài)。
“看你們劇團(tuán)的演出花多少錢一張票？”夫人問道。
“觀眾高興給多少就多少?！?br/>
“媽媽，那我們多給一點(diǎn)吧?！焙⒆诱f。后來他們又用我聽不懂的語言交談了幾句。
“阿瑟想就近看看你們的演員?！狈蛉藢ξ艺f。
我示意卡比，卡比往船上縱身一跳。
“另外的怎么不上來？”阿瑟問。
澤比諾和道勒斯也跟著它們的同伴跳了過去。
“猴子！”
心里美跳上船去是不費(fèi)吹灰之力的事，可是我對它一直不放心。它一到船上，可能要開各種玩笑，也許會引起夫人的反感。
“猴子壞嗎？”夫人問。
“不壞，夫人。但它淘氣，我怕它不守規(guī)矩。”
“那么，你和它一起上船吧！”
說罷，她向站在后面船舵旁的一個男人打了個手勢，那人立即往岸上搭了塊木板。
這是塊跳板，借助它，我可以放心大膽地走到船上去。我肩上背著豎琴，手里抱著心里美，莊重地上了船。
“猴子！猴子！”阿瑟叫了起來。
我走到孩子跟前，趁他撫摸猴子的當(dāng)兒，從容不迫地將他觀察了一番。
世上真是無奇不有！正象我原先想象的那樣，他的的確確被綁在一塊木板上。
“孩子，您有爸爸吧，是不是？”夫人問我。
“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br/>
“很久了嗎？”
“兩個月。”
“兩個月！啊，可憐的小家伙！這么小的年紀(jì)，一個人過這么長的時間！是怎么過的呢？”
“夫人，只好這樣！”
“兩個月后，您一定得向師傅交納一筆錢吧？”
“不，夫人，他啥也不強(qiáng)迫我，只要我能養(yǎng)活自己和這個戲班子就行了。”
“你們至今一直不愁吃穿吧？”
我躊躇了一下。夫人向我問寒問暖。我還未見過這樣的夫人，她使我肅然起敬。她和我說話時對我這樣關(guān)心！她的聲音是多么溫柔！她的目光是多么親切而鼓舞人心！我決心向她訴說真情。再說，為什么不說呢？
我向她敘述了我是怎樣被迫和維泰利斯分開的；我告訴她，維泰利斯是為了保護(hù)我而入的獄。我又把離開圖盧茲以后，連一個蘇都沒有掙到的苦處一五一十地講給她聽了。
在我講述的時候，阿瑟正和小狗逗著玩。但是，他也在聽我講，我的話，他全都聽見了。
“你們一定餓得夠嗆了?！卑⑸舐曊f。
一聽到這句大家熟悉的話，狗汪汪地叫了幾聲，猴子發(fā)瘋似的摸肚子。
“啊，媽媽！”阿瑟喊了一聲。
夫人對這樣的呼喚是心領(lǐng)神會的。她用外國話吩咐站在半開著的艙門口探頭張望的婦女，那婦女立刻將擺好飯菜的小桌端了過來。
“孩子，請坐下。”夫人對我說。
我用不著再三邀請，把琴撂在一邊，很快在餐桌前坐下，那幾條狗圍在我的周圍，心里美坐在我的膝上。
“您的狗吃面包嗎？”阿瑟問我。
哪有不吃面包的狗！我給每條狗一塊面包，它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猴子吃什么？”他又問。
猴子是不用別人侍候的。在我喂狗的時候，它已經(jīng)抓起一塊餡餅皮，躲在桌子底下吃得快噎死了。
我也拿起一塊餡餅。如果說我沒有象猴子一樣噎著的話，那么我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和它沒有什么差別。
“可憐的孩子！”夫人一面說，一面把我的酒杯斟滿。
阿瑟一聲不響，瞪著眼睛望我們，他一定對我們的胃口感到驚奇。我們一個個猛吃猛喝，就連澤比諾也不例外，它已偷吃過一塊肉，照理不會那么餓了。
“要是碰不到我們，今晚你們上哪兒去吃晚飯？”阿瑟問。
“我想這頓飯就免掉了?！?br/>
“明天你們到哪兒去吃晚飯呢？”
“也許到明天，我們會碰到象今天這樣的好運(yùn)氣?！?br/>
阿瑟中斷了和我的談話，他朝他母親轉(zhuǎn)過臉去。他們用外國話講了很長時間，這種外國話我早已聽見過。他好象有事相求，而他母親不愿接受這樣的要求，或者她起碼對這樣的要求提出了不同意見。
他驀地轉(zhuǎn)過臉對著我，因?yàn)樗纳眢w是不能動彈的。
“您愿意和我們在一起嗎？”他問。
我望著他，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我回答不上來。
“我兒子問您愿意不愿意和我們待在一起？”
“在船上嗎？”
“是的，在船上。我兒子有病，醫(yī)生囑咐他躺在一塊木板上，就象您看到的那樣。為了不讓他感到寂寞，我?guī)舜眯校窈蠛臀覀冏≡谝黄?。您的狗和猴子為阿瑟表演?jié)目，阿瑟就是觀眾。孩子，如果您愿意的話，您可以給我們彈彈琴。這樣您幫了我們的忙；我們嘛，或許對您也是有用的。你們不可能每天都能找到觀眾，象您這樣年紀(jì)的孩子，掙錢是不容易的。”
在船上！我過去從未在船上待過，而待在船上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將在船上、在水上生活啦！這有多么幸運(yùn)??！
這是我的第一個感想，我感到震驚，我有點(diǎn)昏昏然．象做夢一般！
幾秒鐘的思索使我體會到了這一建議中包含的幸福的全部內(nèi)容，向我提出這個建議的夫人是何等慷慨！
我握著夫人的手吻了又吻。
她對我感激的表示似乎十分敏感，多次用手親熱地、幾乎是慈愛地?fù)崦业念~角。
“可憐的小東西！”她感嘆道。
既然人家要我彈琴，我覺得我應(yīng)當(dāng)立即滿足人家向我提出的這種愿望。從某一方面來說，迅速作出回答也是表示善意和感恩的一種方式。
我拿起樂器，走到船頭上，開始演奏。
這時，夫人把一個小小的銀哨子放到嘴邊，吹出一陣尖利的哨子聲。
我馬上停止演奏，心里嘀咕著她為什么吹哨子，莫非意味著我彈得不好，還是要我暫時中止一下？
阿瑟對他周圍發(fā)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出了我的不安。
“媽媽吹哨子，是讓馬重新往前走?！彼f。
真的，船離開了岸，開始在平靜的運(yùn)河水上滑行，馬拉著船，水浪拍打著船舷，兩岸的樹木在夕陽余輝的映照下徐徐地往我們后面退去。
“您再彈好嗎？”阿瑟問我。
他點(diǎn)點(diǎn)頭，要他的母親到他的身邊去。他抓起他母親的手握著。這時，我不斷演奏著我的師傅教給我的各種不同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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