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時失重了。被摧毀了。激動給我內(nèi)心造成一片空白，一場婚禮的美夢隨即填補了真空。舞會上戰(zhàn)士們一起翩翩起舞，我看著他們的華爾茲舞姿。我當時似乎覺得，有兩個看不見的外籍軍團士兵淡入占據(jù)了整個畫面。由于激動，他們又淡出不見了。如果說從《拉莫娜》舞曲開始，他們的舞步仍是莊重無邪的話，那么，當他們一旦在眾目睽睽之下互送秋波（好比交換戒指）從而結(jié)為伉儷時，他們跳舞還能那樣規(guī)矩嗎……一位教士在畫外頻頻發(fā)出指令，軍團上下一呼百應(yīng)：是！他們倆都披著婚紗，又都穿著筆挺的軍禮服（白色的武裝帶，紅綠相配的綬帶）。他們彼此雄情脈脈，互相傳遞著新婚燕爾的羞澀。他們的激情居高不下，舞步更輕盈，更舒緩了，盡管經(jīng)過長歌曼舞疲于奔命的跋涉，陽剛之氣開始減弱，但在粗糙的布堡壘里面，卻又肆無忌憚地互相逞強和挑逗。他們的大蓋帽頂頂撞撞互相摩擦著。我意識到我已被史蒂利達諾征服了。但我還是要耍?；^：
“這并不證明你能付錢?！?br/>
“相信我吧?！?br/>
如此剛強的臉，如此健美的體態(tài)，如何叫我不信任他！薩爾瓦多一直看著我們。他知道我們一見鐘情，知道我們已鑄成了他的失敗，他被拋棄了。多么殘忍，多么單純，我是一處變幻莫測的仙境。華爾茲舞一曲告終，相擁相抱的兩個戰(zhàn)士只好分開雙手。他們剛才還是端莊體面、如醉如癡的整體，現(xiàn)在卻一分為二，各自戀戀不舍地走開，卻又慶幸逃脫了無形的婚禮，隨便邀請一位姑娘跳下一曲華爾茲舞了。
“我給你兩天時間付清，”我說?！拔倚枰X。我也一樣，在軍團呆過。我開了小差。同你一樣?！?br/>
“一言為定?！?br/>
我把風衣遞給他。他用獨手接過風衣但又還給了我。他笑了笑，武斷地說：
“把它卷一卷?！睜柡笥滞诳嗟匮a充說，“等以后給我卷一卷。”
我知道他話中有話：“溜一溜①。”我沒有頂嘴，照他說的做了。風衣轉(zhuǎn)手不見了，被藏進了老板看管的寄存柜子里。也許是這小小的贓物給了我不少面子，要不就是史蒂利達諾想表示一下親熱，他又對我說：
“你不請我喝一杯？邀請一位貝拉貝斯的老戰(zhàn)友？”
?、俜ㄕZ“rouler”兼有卷東西和溜冰的意思，而溜冰在俗語里又有用舔舌親吻的意思?！g注
一杯酒要花兩個蘇。我口袋里只有四個蘇，而且必須交給薩爾瓦多，他正注視著我們呢。
“我身無分文?！笔返倮_諾說，有點洋洋得意。
玩牌的人重新組合，有一陣子薩爾瓦多看不見我們。我嘀咕道：
“我有四個蘇，我悄悄給你，但得由你出面付錢?！?br/>
史蒂利達諾笑了。我忘乎所以。我們靠一張桌子坐下。他開始大談特談外籍兵團，突然，他剎住話題，盯著我看：
“不過，我覺得你很面熟?！?br/>
我呢，倒是記得很清楚。
我務(wù)必牢牢抓住無形的吊繩，不然就要咕咕咕咕發(fā)嗲了。我說的話，我的聲調(diào)不僅僅要表示我的熱情，也不僅僅唱唱歌，我喉嚨要發(fā)出的正是發(fā)情的野鳥求歡的鳴叫。說不定我的脖子上已支起了潔白的羽毛。一場大禍可能就要降臨。我們逃不出變態(tài)的盯梢。惶惶不安反而使我得到保護。
我惶惶然不可終日，生怕發(fā)生變態(tài)。為了使讀者對我最驚心動魄的心情有所體察，我得承認愛情已展翅（有如大隼，當然這并非是唯一的修辭比喻）向我猛撲過來，我頓時有了斑鳩的念頭。我當時的感受現(xiàn)在已難以描摹，但如果用猛禽與受害的小鳥的關(guān)系來形容史蒂利達諾的出現(xiàn)給我造成的狼狽相的話，那是再恰當不過了。（即使我當時并沒感到脖子里充滿了咕咕咕咕的柔聲細語，但起碼像只紅脖子鳥。）
要是我一激動就會變成受刺激的飛禽走獸，那么每當我心血來潮時，就有一只怪獸出現(xiàn)：我暴跳如雷，脖子就像眼鏡蛇，而同樣的眼鏡蛇又會在那不好明說的地方勃然興起；當我肆無忌憚時，就有萬馬奔騰、木馬飛旋的景象……至于一只斑鳩，我只保留了發(fā)嗲的咕咕聲，史蒂利達諾已經(jīng)覺察到了。我于咳了起來。
在帕拉勒洛街的后面，有一片空地，是流氓玩牌聚賭的地方。（帕拉勒洛街是巴塞羅那一條林陰大道，與聞名遐邇的蘭布拉斯大街相平衡。在這兩條寬闊的大道之間，小街小巷縱橫交錯，陰暗而且骯臟，構(gòu)成了唐人區(qū)。）他們蹲在地上下賭布陣，把牌摔在一塊方布上面，或者索性就在塵土中廝殺。正好一個茨岡小伙子坐莊擺局，我便湊過來，掏出口袋里的幾個蘇碰碰運氣。我并不是賭徒。富麗豪華的夜總會吸引不了我。各種吊燈耀眼奪目，明晃晃的氣氛令我生厭。賭徒們一個個風度翩翩，裝模做樣、瀟灑自如的樣子讓我惡心，對各種賭具如滾球、輪盤、小木馬之類又不能頤指氣使，發(fā)號施令，實在使我泄氣，不過我喜歡塵土世界，埋汰地方，流氓迫不及待的模樣。或由于怒不可遏，或因為利欲熏心，我俯身壓在扎瓦身上，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硬枕壓出來的痕跡。他臉上痛苦、惱怒的表情和千慮一得的容光煥發(fā)，我不時可以在那些成天蹲趴在地上、頭發(fā)蓬亂的頑童臉上觀察到。這幫賭徒個個千鈞一發(fā)緊張地關(guān)注著輸贏。每條大腿不是因為疲勞過度就是因為惶惶不安而發(fā)抖。這一天，天氣預(yù)報有暴風雨。我也焦躁萬分，大發(fā)西班牙少年的少年狂。我下賭而且我贏了。我彈無虛發(fā)，百發(fā)百中。我一進入賭局，總是一言不發(fā)。何況茨岡那小子并不認識我。按照慣例，我可以把贏的錢揣進口袋里，然后一走了之。小伙子臉色好極了，以至于我于心不忍就這樣揚長而去，否則真對不起他那張飽經(jīng)暑熱、多愁善感的俊臉。我客氣地把他的錢還給了他。他頗為驚訝，接過了錢，只向我簡單道了謝。
“你好，佩佩①”一個鬈短發(fā)、黑臉膛的瘸子路過時喊了一聲。
?、俜ㄕZ“pepe”在俗語中有“娃娃”和“姑娘”的意思?！g注
“佩佩，”我自言自語，“他叫佩佩?！蔽颐靼琢耍驗槲覄偛抛⒁獾搅?，他的手纖巧細嫩，很有女人味。我剛在小偷、妓女、乞丐、男妓群中走了幾步，就覺得有人拍我的肩膀。原來是佩佩。他剛從賭局中退了出來。他用西班牙語同我說話：
“我叫佩佩?！彼f著把手伸給我。
“我，讓?！?br/>
“過來。喝幾杯去?！?br/>
他不比我高。剛才他蹲在地上，我居高臨下，看他的臉好像被壓過似的，現(xiàn)在再看好多了，更顯得眉清目秀，細皮嫩臉。
“莫非是個姑娘?！蔽也挥陕?lián)想到他的嫩手，以為他來奉陪沒有好事。他肯定是要用我賭贏卻還給他的錢兩人喝光。我們形影不離，從一家酒店喝到另一家，他顯得可愛動人。他沒有穿襯衫，只套一件藍色緊身衣，領(lǐng)口開得很低。粗大的脖子從領(lǐng)口裸露出來，同他的腦袋一樣寬。當他扭頭而上身保持不動時，一股粗壯的肌腱繃緊鼓出。我不由對他的肉體想入非非，盡管他纖手柔嫩，但身體一定很結(jié)實，只見輕薄的長褲把兩條大腿裹得緊緊撐撐的。天氣很熱。暴風雨即將來臨。我們身邊的賭徒們神經(jīng)質(zhì)狂熱越發(fā)高漲。姑娘們益發(fā)顯得懶洋洋無精打采。囂塵滾滾，驕陽似火，悶得我們喘不過氣來。我們沒有喝含酒精的飲料，不過灌了點汽水。我們坐在流動攤點邊上，難得對上幾句話。他總是面帶微笑，稍有倦意。我覺得他挺大度。他是否猜出我喜歡他的那張小白臉，我不得而知，因為他毫無表示。何況，我也以同樣的態(tài)度回敬他，韜光養(yǎng)晦，含而不露，隨時準備同這位衣裝得體的閑漢較勁，他青春，我也青春；他身上有污點，我也不是沒有，而且我是法蘭西人。傍晚時分，他又想賭，但開賭局已為時太晚，賭場已座無虛席。我們在賭徒們之間晃蕩了幾下。佩佩與妓女們擦身相碰時，他總要調(diào)戲她們幾句。有時候，他也擰她們幾把。熱氣蒸人，越來越沉悶。天低云暗，步步緊逼著地面。賭徒群情激奮，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茨岡小子早已耐不住性子，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的手在口袋里亂摸著錢幣。突然，他拽起我的胳膊。
“走！”
他拉著我朝離賭場不遠的一間公共廁所走去，這是帕拉勒洛街唯一的方便之所，由一個老太看管著。他的冒失令我吃驚，我不由問他：
“你想干什么？”
“你等著我。”
“為什么？”
他回答我一句西班牙話，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說我聽不懂，他哈哈大笑，當著老太太的面，做了一下?lián)u晃的動作，老太太正等著向他收兩個蘇呢。他從廁所出來時，臉上泛著光彩。還是那副嬉皮笑臉。
“現(xiàn)在好了。我已準備就緒?！?br/>
我這才明白，這里的賭徒們凡有大博，事先通常采取一些預(yù)防措施，以使頭腦更加冷靜。我們又回到那片空地。佩佩選擇了一組賭局。他輸了。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我本想阻止他，但來不及了。按照慣例，他有權(quán)要求莊家在抽頭中借出一筆以便接著下注。但莊家不干。此時此刻，我似乎覺得風云突變，茨岡人一改滿臉的和顏悅色，像牛奶發(fā)酸似的，頓時怒氣沖天，這是我始料不及的。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搶過了莊家的錢。那人一躍而起，正要給佩佩一個飛腳。佩佩一閃躲過。他把錢遞給我，我還來不及裝進口袋，他就亮開了他的短刀。他一刀捅進了那個身材高大、臉色黝黑的西班牙小伙子的心口，小伙子應(yīng)聲倒下，只見他臉色由黑變白，渾身抽搐，來回滾作一團，渾身都是塵土，上氣不接下氣。我第一次目睹一個人當場斃命。佩佩已經(jīng)逃之夭夭，我不忍再看死者，抬頭卻看見史蒂利達諾，他正瞅著死人，嘴上微微一笑。夕陽奄奄欲墜。我似乎覺得，死人和天下第一美男子在金黃色塵埃中竟然廝混在一起了，周圍混雜著一大群世界各國的水手、大兵、流氓和小偷。地球不轉(zhuǎn)動了，它因為要載著史蒂利達諾圍繞太陽轉(zhuǎn)而發(fā)抖。我在同一時刻見識了死亡和愛情。此情此景轉(zhuǎn)瞬即逝，此地不可久留，惟恐有人發(fā)現(xiàn)我同佩佩在一起，也害怕死者的朋友把錢從我口袋里奪走。不過，當我遠離這個地方時，那輝煌的場面仍然歷歷在目，并回蕩著我的畫外音：
“一個翩翩少年成了殺人犯，一刀捅死了一條成年大漢，大漢的臉色竟會由黝黑變成慘白，最終落得個死人相，一個金發(fā)偉岸的小伙子在冷眼旁觀，而我卻暗暗對他情有獨鐘?！?br/>
我只朝史蒂利達諾身上一瞥，就把他健美的肌肉看得體無完膚，只見他嘴巴微微張開，口里滾動著一團白沫，又黏又稠，像一條白蠶在蠕動。他挑逗著白蠶上下翻滾，弄得雙唇白花花一片。他光著腳站在塵土上，他的兩條腿緊緊裹著一條磨舊褪色的藍牛仔褲。他穿著綠襯衫，袖口向上翻卷，其中一只袖口露出斷掌手腕的嫩皮細肉，愈合的傷口仍然留有一塊微微泛白的玫瑰色疤痕。
史蒂利達諾微微一笑，奚落了我一通。
“你瞧不起我？”
“有一點。”
“你可以從中漁利。”
他仍然笑瞇瞇的，但睜大了眼睛。
“為什么？”
“你知道你年輕又漂亮。你以為你可以無視所有的人?！?br/>
“我有這個權(quán)利，我討人喜歡。”
“你敢肯定？”
他哈哈大笑。
“當然。錯不了。我這人跟誰都見面熟，弄得老有人纏著我不放。為了甩開他們，我不得不對他們耍點無賴?！?br/>
“什么無賴？”
“你想知道嗎？等著瞧吧，你會看到我如何行動的。來日方長，你會弄明白的。你住在哪里？”
“就這里。”
“不可久留。警察馬上就要搜查。這里首當其沖。跟我來。”
我告訴薩爾瓦多，今夜我不住店了，有一個軍團老戰(zhàn)友為我安排了房問。薩爾瓦多臉色刷地變得煞白。他委屈痛苦之極，令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為了在離開他時不留下怨恨，我得臭罵他一通。我可以這樣做，因為他愛我愛得發(fā)狂?？粗@個可憐的窩囊廢悔恨交加的眼神，我的回答只用了一個詞：“雞奸犯！”我轉(zhuǎn)身找史蒂利達諾去了，他就在外面等我。他住的旅店位于本區(qū)最陰暗的死胡同里。他已經(jīng)在里面住了好幾天了。走廊開向人行道，有樓梯通向各個房問。路上他對我說：
“你愿意呆在一起嗎？”
“如果大家愿意的話?！?br/>
“說得對。大家同舟共濟嘛?！?br/>
到了走廊門口，他又說：
“給我火柴?！?br/>
我們兩人早已共用一盒火柴了。
“空空如也?！蔽艺f。
他罵了一聲。史蒂利達諾拉著我的手走，因為我在右側(cè)，他的手得從我背后搭過來。
“跟我來，”他說，“輕一點，樓梯愛嘮叨?！?br/>
輕輕地，他帶著我一階一階往上登。我被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一個動作極其敏捷的競技運動員帶我進行夜間訓練。一個更為古老更有希臘味道的安提戈涅①領(lǐng)著我在耶穌受難的陡峭而黑暗的髑髏地里攀登。我的手有了信心，可我感到羞愧，不時被一塊石頭或一個樹根拌了一腳，甚至失足落空。
①安提戈涅，希臘神話中底比斯王俄狄甫斯和伊俄卡斯忒的女兒，她為雙目失明的父親導盲?！g注
史蒂利達諾在黑夜中牽著我的手，在布滿愁云慘霧的天空下，跑遍了千山萬水，領(lǐng)略了世界上最美麗的風光。是一股什么激流從他身上傳到我的內(nèi)心世界，使我如釋重負？我在險象環(huán)生的岸邊行走，兩岸是凄涼的荒原，我已經(jīng)聽到大海的咆哮。我剛觸摸到扶梯，樓梯就變了樣：它就是上帝。就這東鱗西爪的回憶，我本可以大書特書，描寫悠閑自得的漫步，氣喘吁吁的逃亡，在我未曾涉足的世界各地周游。
拐騙者把我劫持走了。
“他要叫我發(fā)瘋了。”我想。
然而，他卻客氣地耐心地幫助我，一再囑咐我不要做聲，今晚他把我們的初夜搞得如此神秘，以至于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他對我有意呢。屋子比起唐人街區(qū)其他房子來也壞不到哪兒去，但房屋糟糕透頂?shù)臍馕?，對我而言，不僅是永遠的洞房，而且是溫柔之鄉(xiāng)，信任之地。史蒂利達諾的氣味，他腋窩的氣味，他口腔的氣味，我的嗅覺對此津津樂道，回味無窮，突然如獲至寶，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真理，這些氣味使我具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有時候，晚上我遇見某個小子，陪同他到史蒂利達諾的房問。由于這類小流氓住在不三不四的旅店里，所以他一到樓梯口就拉我的手。同史蒂利達諾帶我上樓時一樣機靈。）
“小心?！?br/>
他絮絮叨叨地重復(fù)著這句話，我聽了感到溫柔極了。我們抱臂的姿勢使我得以貼近他的身體。有一陣子，我感到他靈活的屁股在扭動。出于尊重，我拉開了一點距離。我們一步一步向上爬著，狹窄的樓道礙手礙腳，薄薄的隔板里面，寄店的妓女、小偷、掮客和乞丐們正迷迷糊糊睡大覺呢。我簡直像一個由父親小心帶領(lǐng)著的孩子。（今天，我卻成了孩子愛護的父親。）
到了第四道樓梯口，我進入了他那寒酸的小房問。我的整個呼吸節(jié)奏被攪亂了。我在愛。在帕拉勒洛的許多酒吧間里，史蒂利達諾曾給我介紹他的小伙伴們。他們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喜歡男人，因為在唐人區(qū)同性戀司空見慣。我同他一起干了幾起沒有風險的小偷小摸勾當，也就是混混日子罷了。我住在他房間里，睡在他床上，但這個大小伙子還挺潔身自好，我竟然未能窺其全豹。我若能從他身上得到了我孜孜以求的東西，史蒂利達諾在我眼里必是富有魅力的堅強主人，但他的力量和魅力滿足不了我追求的所有男子漢氣概的欲望：戰(zhàn)士、水手、小偷、罪犯。由于他無動于衷，他成了我所稱道的基本象征，那些人至今令我喪魂落魄，啞口無言。我當時還是純貞的。有時候，他兇狠地要我把他的腰帶解開，可我的手卻發(fā)抖。他裝著什么也沒有看見，只是自得其樂罷了。（我后面會談到我的雙手的特征和顫抖的感覺。有人對印地安人說，神圣的或超凡的人和物是摸不得的，這似乎不無道理。）史蒂利達諾很高興有我鞍前馬后聽他調(diào)遣，但當他將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們時，則把我當做他得力的右臂。原來他的右手被截肢，我一再癡心妄想，不用說我就是他的右臂膀。我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據(jù)說在卡門街有幾個妓女做他的情婦，但我并不認識她們。他夸大了他對同性戀的蔑視。我們就這樣生活了幾天時問。
一天晚上，我正在克里奧拉街閑逛，一個妓女叫我快走。她告訴我說，有一個海關(guān)警察來過。他正在追查我?？隙ㄊ悄羌一铮_始我滿足了他的要求，后來我順手牽羊偷走了他的風衣。我回到了旅店。我告訴了史蒂利達諾，他說他負責處理此事，然后就出去了。
1910年9月19日，我出生在巴黎。作為公共救濟院收養(yǎng)的棄兒，我無從知道我戶籍的來歷。直到21歲，我才得到一個出生證。我母親叫加布里埃爾·熱內(nèi)。我的父親仍然是個謎。我是在阿薩斯街22號問世的。
“我興許還能了解到我出生的一些情況。”我自言自語。于是我來到阿薩斯街。22號是一座婦產(chǎn)科醫(yī)院。院方拒絕向我提供情況。我是在莫爾旺地區(qū)由農(nóng)民撫養(yǎng)大的。正好是黃昏，我在參觀完吉爾·德·雷斯①退居的迪佛日廢墟返回的路上，恰巧在荒野里看見了“熱內(nèi)”花，我對這種木本染料花表示深切的同情。我滿懷珍重，溫情脈脈地把“熱內(nèi)”花看了又看。整個大自然都使我觸景生情，惆悵茫然。我雖在世上孤苦伶仃，但我并不肯定我就不是百花之王——也許是花中仙子?；▓F錦簇夾道歡迎我，點頭而不哈腰，但對我一見如故。它們知道我是它們活生生的代表，靈活機動，反應(yīng)敏捷，是風的征服者。而它們則是我在自然界的化身，我依靠它們在法蘭西土地上扎根，吉爾·德·雷斯曾在這里燒殺成性，多少青少年尸骨成灰，釀肥了這片土地。
?、偌獱枴さ隆だ姿梗?400－1440），法國元帥，圣女貞德的同僚，1435年退避迪佛日，癡迷于煉金術(shù)，手段殘酷，致使眾多兒童喪生?！g注
正是通過塞文山區(qū)②這種渾身長刺的植物，我才參加了瓦歇的犯罪冒險活動。也正是通過這種與我同名的花樹，整個植物世界才與我親密無問。我看重這一朵朵鮮花，可以不帶悲天憫人之心，因為它們與我同屬一個家族。倘若也通過它們的引導，我加入了低等植物的行列，我畢竟照樣遠離了人類③。我心甘情愿淪為喬本蕨類及其賴以生存的沼澤和藻類。
?、诰驮谧尅た瓶送信鲆娢业耐惶?，他稱我是他的“西班牙熱內(nèi)”。他并不知道這個地方已把我變成了什么模樣?！?br/>
?、壑参飳W家還發(fā)現(xiàn)了“熱內(nèi)”的變種，并命名為“翼狀熱內(nèi)”?！?br/>
據(jù)說，天王星上大氣極其沉悶，導致蕨類植物只能爬地蔓生；動物也迫于大氣重壓而慢吞吞地爬行。我寧可與肚皮終日貼地匍匐爬行的卑賤野獸為伍。倘若靈魂轉(zhuǎn)世允許我到一所新居再生，我必選擇這個受人唾罵的星球，與我的苦役犯同類在那里廝守。我混在這群青面獠牙的爬行動物里，追逐著一種悲慘的永恒的死亡，度著暗無天日的時光，樹葉一片漆黑，沼澤水深叵測，寒冷刺骨。睡眠與我無緣。相反，我頭腦更加清醒，我認清了鈍吻鱷笑里藏刀卑鄙無恥的手足情誼。
我橫下心來當小偷，很難確定是在我一生的哪段時刻。只是出于懶散和想入非非，我才被送進了梅特勒輕罪教養(yǎng)所，我本來要在那里一直呆到“21歲”。但我從那里逃了出來，然后參軍入伍，服役期限為5年，不過是為了領(lǐng)取入伍補助罷了。但沒過幾天，我就拎著黑人軍官私人的行李箱開了小差。
有一段時間我以盜竊為生，但我更樂于出賣色相，這樣可以更加逍遙自在。我當時20歲。我跑來西班牙之前，已經(jīng)體驗過軍隊生活的滋味。一身軍裝給我?guī)淼淖饑?，被強制遠離塵囂的隔世感，以及當兵職業(yè)本身，都給我?guī)硪稽c安寧——雖然軍隊緊挨著社會——和自信。我天生就受人欺凌的童年窘境得到幾個月的改善。我到底品嘗到了受人歡迎的溫暖。然而我在西班牙悲慘的生活，是一種慢性蛻變和羞恥的墮落。我已經(jīng)墮落了。但這不等于說，在軍隊的日子里，我是一個純潔無假的戰(zhàn)士，遵守為維護等級制度而制定的嚴厲的軍紀條例（僅同性戀一項就足以使我遭到譴責），其實在我的靈魂深處，仍然舊習不改，終于有一天突破了規(guī)范。很可能是因為當兵精神空虛——我成天呼吸空虛的空氣——使我欣賞背叛行為，并愛上了叛徒。愛好孤獨恰好是我孤傲的標志，而孤傲又是我有力量的表現(xiàn)。使用孤傲，則是這種力量的證明。因為我似乎把與塵世間最牢不可破的種種聯(lián)系——愛的聯(lián)系——統(tǒng)統(tǒng)粉碎了。我從愛中汲取力量來摧毀愛，何愛之有，千不該萬不該呀！就是在軍團，我第一次（至少我認為是第一次）目睹了被我偷竊的士兵的絕望情緒。當兵的偷當兵的，這分明是背叛行為，因為我切斷了我同被盜士兵之間友愛的紐帶。
普羅斯特內(nèi)英俊、健壯而且輕信。他爬上床去翻開背包，顛過來倒過去看了又看，就是找不到那張100法郎的鈔票，那是我在一刻鐘之前就偷走的。他慌亂的動作簡直像一個小丑。他自己犯糊涂起來。亂七八糟的旮旯都懷疑到了：剛用過的飯盒，牙刷袋子，肉罐頭盒子。他昏頭昏腦十分滑稽可笑。他說：
“我沒瘋呀，我沒把錢放到哪兒吧？”
他不敢肯定自己真的沒有昏了頭，他到處搜尋，毫無結(jié)果。明知找不到，但總希望能找著。自認倒霉吧，于是他一頭倒在床上，但突然又起來把剛才看過的地方再搜索一遍。不論從雙腿強健，從肌肉發(fā)達而論，普羅斯特內(nèi)向來具有男人不可動搖的自信，但現(xiàn)在我卻親眼看到他的自信在粉碎，在破滅，眼看著他身上涂抹了一層淡淡的脂粉，這種嬌柔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就連他那尖銳的指甲也磨得圓滑了。我靜觀這種無聲的變化。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過我覺得，這位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年輕戰(zhàn)士是何等的可憐可悲：他不諳世事，他遇事驚慌失措，他在一場不明來歷的惡作劇面前大驚小怪——萬萬沒有想到，首次以他為犧牲品的惡作劇竟然敢在他面前進行充分表演——還有他找不到錢的惱羞，所有這一切實在讓我感到于心不忍，差一點就要痛下決心，索性把那張面值100法郎的鈔票還給他算了，我早已把票子反復(fù)折疊，偷偷藏到軍營曬衣場附近的圍堵墻縫里。人若被盜，容顏必丑。如果有幾個被盜者的腦袋圍繞著小偷轉(zhuǎn)，小偷反而會增加一種孤傲感。我冒昧對他冷言冷語：
“你好難看呀。好像你鬧肚子了。上廁所蹲一蹲，拉一泡就好了?！?br/>
說完這風涼話，我反倒得到了自我解脫。
我躺在床上舒服得不得了，有一種逍遙法外的感覺，渾身上下特別輕松靈活。難道這就是背叛？我猛然掙脫了可惡的戰(zhàn)友情誼的束縛，是愛的本性誤導我陷入戰(zhàn)友情誼之中。我不勝驚訝，事到臨頭竟然有一種這么大的力量。我終于同軍隊一刀兩斷，也把友誼的鎖鏈砸得粉碎。
有一幅名為《獨角獸婦人》的掛毯總攪得我心神不安。其中原因我在此無須贅述。不過，我記得從捷克斯洛伐克越境進入波蘭國界之時，正好是夏天的一個中午。這是一條理想的路線，穿過一片金浪翻滾的熟透了的黑麥地，麥浪恰似波蘭金發(fā)少年，一片天真爛漫，溫馨甜蜜的情調(diào)頗有波蘭風味，盡管我知道，波蘭歷史上曾飽經(jīng)滄桑，怨聲載道。與我同路的還有一個小伙子，跟我一樣是被捷克警察局驅(qū)逐出境的，但我很快就看不見他了，也許他躲進了一片小樹叢里，或許他故意甩開我，總之他已無影無蹤。黑麥地波蘭一側(cè)連著一片樹林，樹林的邊沿鑲嵌著亭亭玉立的白樺樹。捷克一側(cè)也有一片樹林，不過是樅樹林子。我久久地蹲在地邊上，陷入了冥思苦想：這片麥浪滾滾的田野窩藏著什么秘密？我若穿過麥地，會不會有海關(guān)稽查員埋伏其中？肯定有野兔在地里奔跑，只是看不見罷了。我不安起來。正午時分，天空明凈清純，整個大自然給我出了一道不可名狀的謎。
“如果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我尋思著，“就是出現(xiàn)獨角獸了?！币驗榇藭r此地，只有獨角獸才會降臨。
在翻越邊境時，我總感到害怕，坐立不安，待到中午烈日當空，誠惶誠恐的心境首次幻化出海市蜃樓。我壯著膽子撲向金浪滾滾的麥地，就像真的投進了海洋的懷抱。我挺起胸膛，在一丘又一丘黑麥田里穿行。我慢慢地穩(wěn)步向前推進，儼然進入了紋章人物角色。因為有了這個人物，整個大自然才得以形成大紋章：蔚藍的天空，金黃的田野，火紅的太陽，碧綠的森林。我盡情想象，置身在夢境之中，我的波蘭之夢因此顯得更加絢麗多彩。
“白日中天，必有白鷹翱翔！然而人們卻看不見?！?br/>
到了樺樹林，就意味著我已進入了波蘭的領(lǐng)土。別有洞天的奇跡即將在我面前出現(xiàn)。對我而言，《獨角獸婦人》恰好表達了我在中午時分跨越邊界的高雅境界。因為害怕，我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對自然界的神秘產(chǎn)生某種迷茫，而我特別喜歡夜游的法國鄉(xiāng)村，則到處游弋著瓦歇殺手的鬼魂，多少牧羊人慘遭毒手。我一邊漫游，內(nèi)心聽著一定是鬼魂彈奏的風琴曲，精神上竟然把眾多兒童請來，讓他們自投劊子手的懷抱。不過，我上面所說的，只是為了告訴您，到底從何時開始，大自然就令我惶惶不安，因為它激起了我內(nèi)心自發(fā)創(chuàng)作一只怪獸的靈感。或者說，它啟示我創(chuàng)造種種條件，制造多起事端，使我淪為令人畏懼又惹人喜歡的囚徒①。
①我寫的第一首詩是《收獲吁吁喘息的人》，連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寫到這里才想起舊作。——原注
翻越邊界以及由此在我內(nèi)心引起的惶恐，很可能直接使我對所進國境的民族本質(zhì)產(chǎn)生疑慮。我不是進入一個國家，而是進入一幅圖畫。當然，我想擁有這幅畫，而且還要對它產(chǎn)生影響。鑒于軍事機器把它表達得淋漓盡致，我便要對軍事機器加以歪曲。身處異國他鄉(xiāng)，除了搞間諜活動別無辦法。也許其中還摻和著雜念，企圖通過背叛來玷污一種以忠誠（或效忠）為根本品質(zhì)的制度。也許我還想遠走高飛，離我自己的國家越遠越好。（我的自圓其說，乃是我思想本能的流露，似乎只符合我個人的實際。人們接受我的解釋，也因為它僅僅符合我自己的情況。）但不管怎樣，我想通過某種天然仙境的渲染（仍然洋溢著我面對大自然的澎湃激情，并且具有人類公認的能力），準備采取行動，不是從道德規(guī)范出發(fā)，而是遵循小說美學的某些規(guī)律往往把間諜塑造成一個惟恐天下不亂、神出鬼沒而且法力無邊的人物。再說，我除了被另外一個鄰國驅(qū)逐出境的理由外，到底憑什么進入一個對我沒有任何強制的國度，總得處心積慮作出實際的辯護吧。
在寫到我面對大自然觸景生情時，我才提到間諜活動。但當我被史蒂利達諾拋棄時，這個念頭又涌上心頭，對我進行安慰，仿佛要把我深深地扎在你們的土地上，殊不知在你們的土地上，孤獨和貧困逼得我走投無路，只能以偷盜為生。因為我一貧如洗，人家早已指控我偷盜成性，以至于時至今日，我仍然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跟著腳走出臥房，惟恐在窗簾或帷幔上面留下漏洞。我不知道史蒂利達諾到底掌握了多少軍事秘密，也不知道他從軍團某上校管轄的各個辦公室能刺探到什么東西。但他早有充當間諜的念頭。我們可以從中得到什么好處，從事間諜活動會給我?guī)硎裁次ｋU，這些并沒有誘惑力。惟有背叛的念頭揮之不去，顯示越來越大的魅力，死死地糾纏著我不放?！鞍亚閳筚u給誰？”
“德國。”
不過，他考慮了片刻，斷然決定：
“意大利?！?br/>
“可你是塞爾維亞人。他們是你們的敵人?！?br/>
“沒完啦？”
要是我們一鼓作氣干到底，間諜冒險說不定可以給我一點轉(zhuǎn)機，幫我擺脫無以自拔的卑賤境地。對間諜活動這類把戲，各國無不以為恥。但正因為它太可恥了，各國只好欲蓋彌彰，益發(fā)加以推崇。我們完全可以從間諜的榮耀中受益。只是我們的情況不一樣，事關(guān)叛變問題。后來，我在意大利被捕，軍官們一再審問我有關(guān)我國邊境防御的情況，我搖唇鼓舌，雄辯地證明我的供詞沒錯。若是現(xiàn)在，史蒂利達諾必可助我一臂之力。我當時只不過想通過泄密一舉成名，煽動出一場可怕的災(zāi)難。史蒂利達諾可以出賣他的祖國，而我出賣我的祖國是出于對史蒂利達諾的愛。下面我要談到扎瓦，我將向您披露類似的性格，甚至與史蒂利達諾的面目也大同小異。他們倆就像一個大三角的兩條邊，頂角的交點在高空，史蒂利達諾和扎瓦交會的頂點是一顆永遠熄滅的明星：馬克·奧貝爾①。
?、亳R克·奧貝爾的相貌與另外一個叫拉斯內(nèi)爾的盜賊極其相似，1936年我曾同他一起干過。我剛從《偵探》周刊得知，拉斯內(nèi)爾被判處流放。也就在同一周內(nèi)，一批作家聯(lián)名上書共和國總統(tǒng)，要求赦免對我的流放刑罰。拉斯內(nèi)爾的出庭照片被安排在文件的第二頁上。記者報道時譏諷說，拉斯內(nèi)爾被判處流放似乎很得意。我對此并不感到驚訝。在桑特監(jiān)獄時，他就是一個小國王。后來在里奧姆，或在克萊沃，他也是一個小頭目。好像他是南特人。他也對男嫖客進行過敲詐勒索。我從一個伙伴那里得知，有一個受害者駕著一輛小車找了他好久，跑遍了全巴黎，企圖故意制造車禍軋死他。同性戀者因受騙上當而進行報復(fù)的事件屢有發(fā)生?！?br/>
如果說，這件從海關(guān)稽查員那里偷來的藍風衣已經(jīng)給了我預(yù)感，歸根結(jié)底，法與不法彼此混淆，互相掩蓋，而且彼此不無眷戀地論證反面的道德，那么這件風衣促使史蒂利達諾進行了一次冒險。談不上什么高明美妙之舉，不過更深入日常生活實際，家常便飯而已。也還談不上背叛的問題。史蒂利達諾是一個強者。他的自私劃定了他的天然邊界。（史蒂利達諾對我來說是一個強者。）
史蒂利達諾夜里很晚才回來，他告訴我一切都辦妥了。他見到了海關(guān)稽查警察。
“他讓你放心。事情過去了。你可以像以前那樣隨便出門。”
“可風衣怎么辦？”
“我留著唄。”
我已經(jīng)猜到，這一夜肯定熬出了一鍋怪味粥，低三下四，勾勾搭搭，無奇不有。我是局外人，還是少說為佳。
“行了！”
他用那只活動的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要脫衣服了。我同往常一樣，跪在地上為他解下葡萄串。
他事先在褲襠里掛好一串工藝葡萄，葡萄球薄皮內(nèi)塞滿了棉絮。（葡萄球顆粒碩大如意大利李子，當時當?shù)仫L流女子喜歡在翹邊草帽上裝飾這種工藝品。）每次，在克里奧拉街，總有某個男嫖客被他鼓鼓囊囊的褲襠攪得神魂顛倒，不由伸手去摸。受寵若驚的手指一旦碰到那假玩意兒，頓時畏懼起來。敢情那串貨真價實的寶貝東西，枝頭上掛的果也太多太離奇了。
克里奧拉并不光是男妓們出沒的夜市。也有幾個穿裙子的小伙子在那里跳舞，還有一些家庭婦女助興。娼妓們帶來自己的掮客和嫖客。史蒂利達諾本來可以賺許多錢，只要他不唾罵男色鬼就行。他蔑視這些雞奸客。他掛上葡萄串是故意挑逗他們惱羞成怒尋開心。玩笑開了好幾天。我把那串用保險別針牢牢掛在藍色牛仔褲里的葡萄摘了下來，可我沒有像往日那樣笑嘻嘻（因為我們行動時經(jīng)常哈哈大笑互相取樂）地把葡萄串擱到爐子上，而是情不自禁地把它捧在手里，貼到我的臉上。史蒂利達諾居高臨下看著我，臉色可怕極了。
“扔掉它！下流胚?！?br/>
我得蹲下才能解開他的褲襠。史蒂利達諾暴跳如雷，超出了我往日熱情的承受能力，嚇得跪了下來。這一姿勢是我下意識造成的，正好面對他。我一動不動。史蒂利達諾用他的雙腳和單拳狠狠地揍了我一通。我本來可以掙脫逃跑，但我留在那兒不動。
“鑰匙就在門上?！蔽蚁搿Ｋ膬赏券偪竦貖A擊我，我從他的褲襠間看見鑰匙掛在門鎖上。我真想再轉(zhuǎn)兩圈關(guān)上保險，索性把我和打我的兇手一起關(guān)在里面。我不打算對他如此出格的暴怒及其原因進行追究，因為我的思想對心理活動不感興趣。至于史蒂利達諾，打從這天起，他就不再掛葡萄串了。天快亮時，我先回到房間，等著他。在一片寂靜中，我忽然聽到發(fā)黃的舊報紙發(fā)出神秘的沙沙聲，那張報紙代替玻璃貼在出氣窗孔上。
“真見鬼?！蔽易匝宰哉Z。
我發(fā)覺許多話語特別耳新。房間里一片寂靜，我心頭上也無聲無息，在等待史蒂利達諾之際，低聲細語弄得我坐立不安，我當時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心煩意亂緊張了好一陣子。是誰——或什么東西——在一個窮光蛋的房間里鬼鬼祟祟瞎搗亂？
“這是一張西班牙文報紙，”我又自言自語，“怪不得我聽不懂他弄出來的聲音?！?br/>
我頓有流落他鄉(xiāng)為異客的感覺，我的神經(jīng)質(zhì)后來使我具有我稱之為詩的滲透力（實在找不到別的詞）。
在灶臺上的那串假葡萄令我惡心。一天夜里，史蒂利達諾特地起來把它扔進廁所里。身掛葡萄串的時候，他的美貌外觀并沒有受到影響。相反，夜幕降臨時，下面塞得有點鼓鼓囊囊，致使他的雙腿稍有彎曲，走路稍顯搖擺圓滑不便。特別是或前或后挨著我走路的時候，我就感到一陣美滋滋的騷動，因為是我親手為他準備披掛上陣的。正是通過這葡萄串的神通圈套（我至今還這么認為），我才同史蒂利達諾形影不離。直到有一天我才得以解脫，那是在一個風琴舞會上，我同一個水兵跳舞，我的手不知不覺地摸進了舞伴的衣領(lǐng)里。表面上純潔無邪的動作往往會暴露致命的德行。我的手平貼著年輕水兵的后背，知道會受到水手身上天真標志的掩蓋。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動，不由以為是扎瓦在拍打翅膀。但在這個時候談?wù)撛呶疵鉃闀r太早。
我還是小心為妙，不對葡萄串這個神秘的港灣妄加評論。不過我在史蒂利達諾身上高興地看到一個自怨自恨的男妓形象。
“他故意為難和傷害那些向他求歡的人，非要讓他們感到惡心不可?！泵慨斘蚁胨臅r候，我就這樣自我寬慰。特別是好夢難圓輾轉(zhuǎn)反側(cè)之時，這種念頭更攪得我心神不寧（我可以加以利用得大頭）：史蒂利達諾曾買了一塊人造傷疤貼在最尊貴的地方；我知道他那塊傷疤妙極了；他的目的是要清洗因斷手而受到的蔑視。于是，經(jīng)過一番胡思亂想的自我安慰后，我又重彈乞丐及其苦難的老調(diào)。在現(xiàn)實或偽裝的肉體痛苦背后（這種痛苦一目了然，但也因此容易被人遺忘），往往隱藏著更加隱秘的心靈病痛，我不妨把這些難言的內(nèi)傷和毛病羅列如下：
牙齒蛀蝕，
呼吸惡臭，
手被砍斷，
腳臭熏人，等等。
如果要掩蓋以上傷痛，也為了激發(fā)我們的自尊，我們有自己的招數(shù)：
斷手，
瞎眼，
假肢，等等。
我們一旦帶有失足的印記，就只能在倒霉中墮落。我們自己心里清醒得很，偽裝欺騙的伎倆再高明也是不管用的。惟一可以使用的武器就是我們的高傲，苦難要求我們高傲，我們要經(jīng)營最惡心的傷痛來博得別人的憐憫。我們落到這般田地，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對你們幸福生活的譴責。
然而，我和史蒂利達諾生活得極其悲慘。有時候，多虧嫖客開恩，我?guī)Щ亓艘稽c小錢，但他總是顯得盛氣凌人。我有時不免尋思，他在我記憶中，是不是因為他自我吹噓才顯得高大，而我恰恰成了他吹噓的借口和主要心腹。我的愛情真諦要求他表現(xiàn)出男子漢氣概。假如他是那只可愛的斗獸，兇狠使他陰險，也使他閃光，那他就應(yīng)當投身到無愧于兇狠的命運大賭博中去。我激勵他去偷盜。
我們決定偷一家店鋪，他也一起去。電話線安裝得很隨便，就從店鋪門邊通過，只要用鉗子把電話線剪斷就行。巴塞羅那五金商店很多，我們隨便進了一家：
“你看我使招時，千萬別亂動。”
“那我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你留點神?！?br/>
史蒂利達諾腳上依然穿著草底帆布鞋。他上著土黃色襯衫，下是藍色工裝褲。開始我并沒有注意到什么奧妙，可當我們出門時，我才大吃一驚，看見他襯衫口袋紐扣蓋上，有一樣類似小蜥蜴的東西沉著冷靜地張望著，牙齒緊咬著紐扣鉤。這是一把我們正需要的鋼鉗子，史蒂利達諾剛剛偷到了手。
“讓他耍猴子玩，逗男人和女人開心，還可以。”我這么想，“他身上吸引人的磁性來自那鍍金般發(fā)達的肌肉、環(huán)狀鬈發(fā)和琥珀般晶瑩透亮的皮膚。若用這些魅力來吸引目標，那該是什么性質(zhì)的吸引力？”不過，我并不懷疑，無論什么東西到他手里，總是言聽計從，服服帖帖的。換句話說，他對它們了如指掌，如身便臂。他太了解鋼的本性了，這段特殊的鋼材，大家叫它鉗子，你看它緊緊勾搭著他的襯衫，不知疲倦，千依百順，戀戀不舍。別看它尖嘴猴腮，卻死死地咬著布扣，那么準確無誤，而且絲絲入扣，無論怎樣也掉不下來。不過，有時偶爾一個拙笨的動作也會惹惱這些小家伙，從而使他本人受到傷害。史蒂利達諾也有切膚之痛，他的手指頭輕傷累累，指甲有的斷裂發(fā)黑，但這反而增加了史蒂利達諾之美。（據(jù)物理學家說，落日緋紅是因為只有短波光線穿透較厚的大氣層所致。中午時分，天空萬里無云，我們的心頭也更顯風平浪靜，但只有到傍晚才能看到無限好的美景。傍晚是一天中最悲愴動人的時刻，夕陽西下遠道，為追逐神秘的命運而亡命天涯。某些物理現(xiàn)象可以給萬里長空帶來絢麗多姿的輝煌，而最能激發(fā)想像力任意翱翔的時刻，乃是最燦爛天體的失落。）不起眼的日常事物都可以美化史蒂利達諾。他的（卑劣行為）慵懶本身就化解了我的艱難困苦。我愛他的好懶作風。有人說他是可以從密封容器中偷偷溜走的氣體。我們弄到鉗子以后，他就勾畫了一條退路。
“很可能有狗看門?！?br/>
我們考慮在牛排中放毒干掉這只狗。
“富人家的狗，不是什么東西都肯吃?！?br/>
史蒂利達諾突然想起流浪吉卜賽人的傳奇把戲。據(jù)說，小偷褲子涂上獅子油可以防狗。史蒂利達諾知道這是異想天開，根本不可能弄到獅子油。但這個主意激發(fā)他觸類旁通。他頓時剎住了嘴。他無疑進入情況，夜里，他穿著一件油彩褲，在一片小樹林子里窺視著獵物的動靜。他本來就猛如雄獅，野蠻無比，隨時準備投入野戰(zhàn)，隨時準備赴湯蹈火，隨時準備受紅烙刑具的煎烤，隨時準備走進墳?zāi)埂Ｋ麥喩碛筒饰溲b，極富想像力，真是帥極了。我不知道他本人是否意識到年富力強之美，膽大浪漫之美，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意這樣深入社會，領(lǐng)教三教九流的秘密。
“這并不證明你能付錢?！?br/>
“相信我吧?！?br/>
如此剛強的臉，如此健美的體態(tài)，如何叫我不信任他！薩爾瓦多一直看著我們。他知道我們一見鐘情，知道我們已鑄成了他的失敗，他被拋棄了。多么殘忍，多么單純，我是一處變幻莫測的仙境。華爾茲舞一曲告終，相擁相抱的兩個戰(zhàn)士只好分開雙手。他們剛才還是端莊體面、如醉如癡的整體，現(xiàn)在卻一分為二，各自戀戀不舍地走開，卻又慶幸逃脫了無形的婚禮，隨便邀請一位姑娘跳下一曲華爾茲舞了。
“我給你兩天時間付清，”我說?！拔倚枰X。我也一樣，在軍團呆過。我開了小差。同你一樣?！?br/>
“一言為定?！?br/>
我把風衣遞給他。他用獨手接過風衣但又還給了我。他笑了笑，武斷地說：
“把它卷一卷?！睜柡笥滞诳嗟匮a充說，“等以后給我卷一卷。”
我知道他話中有話：“溜一溜①。”我沒有頂嘴，照他說的做了。風衣轉(zhuǎn)手不見了，被藏進了老板看管的寄存柜子里。也許是這小小的贓物給了我不少面子，要不就是史蒂利達諾想表示一下親熱，他又對我說：
“你不請我喝一杯？邀請一位貝拉貝斯的老戰(zhàn)友？”
?、俜ㄕZ“rouler”兼有卷東西和溜冰的意思，而溜冰在俗語里又有用舔舌親吻的意思?！g注
一杯酒要花兩個蘇。我口袋里只有四個蘇，而且必須交給薩爾瓦多，他正注視著我們呢。
“我身無分文?！笔返倮_諾說，有點洋洋得意。
玩牌的人重新組合，有一陣子薩爾瓦多看不見我們。我嘀咕道：
“我有四個蘇，我悄悄給你，但得由你出面付錢?！?br/>
史蒂利達諾笑了。我忘乎所以。我們靠一張桌子坐下。他開始大談特談外籍兵團，突然，他剎住話題，盯著我看：
“不過，我覺得你很面熟?！?br/>
我呢，倒是記得很清楚。
我務(wù)必牢牢抓住無形的吊繩，不然就要咕咕咕咕發(fā)嗲了。我說的話，我的聲調(diào)不僅僅要表示我的熱情，也不僅僅唱唱歌，我喉嚨要發(fā)出的正是發(fā)情的野鳥求歡的鳴叫。說不定我的脖子上已支起了潔白的羽毛。一場大禍可能就要降臨。我們逃不出變態(tài)的盯梢。惶惶不安反而使我得到保護。
我惶惶然不可終日，生怕發(fā)生變態(tài)。為了使讀者對我最驚心動魄的心情有所體察，我得承認愛情已展翅（有如大隼，當然這并非是唯一的修辭比喻）向我猛撲過來，我頓時有了斑鳩的念頭。我當時的感受現(xiàn)在已難以描摹，但如果用猛禽與受害的小鳥的關(guān)系來形容史蒂利達諾的出現(xiàn)給我造成的狼狽相的話，那是再恰當不過了。（即使我當時并沒感到脖子里充滿了咕咕咕咕的柔聲細語，但起碼像只紅脖子鳥。）
要是我一激動就會變成受刺激的飛禽走獸，那么每當我心血來潮時，就有一只怪獸出現(xiàn)：我暴跳如雷，脖子就像眼鏡蛇，而同樣的眼鏡蛇又會在那不好明說的地方勃然興起；當我肆無忌憚時，就有萬馬奔騰、木馬飛旋的景象……至于一只斑鳩，我只保留了發(fā)嗲的咕咕聲，史蒂利達諾已經(jīng)覺察到了。我于咳了起來。
在帕拉勒洛街的后面，有一片空地，是流氓玩牌聚賭的地方。（帕拉勒洛街是巴塞羅那一條林陰大道，與聞名遐邇的蘭布拉斯大街相平衡。在這兩條寬闊的大道之間，小街小巷縱橫交錯，陰暗而且骯臟，構(gòu)成了唐人區(qū)。）他們蹲在地上下賭布陣，把牌摔在一塊方布上面，或者索性就在塵土中廝殺。正好一個茨岡小伙子坐莊擺局，我便湊過來，掏出口袋里的幾個蘇碰碰運氣。我并不是賭徒。富麗豪華的夜總會吸引不了我。各種吊燈耀眼奪目，明晃晃的氣氛令我生厭。賭徒們一個個風度翩翩，裝模做樣、瀟灑自如的樣子讓我惡心，對各種賭具如滾球、輪盤、小木馬之類又不能頤指氣使，發(fā)號施令，實在使我泄氣，不過我喜歡塵土世界，埋汰地方，流氓迫不及待的模樣。或由于怒不可遏，或因為利欲熏心，我俯身壓在扎瓦身上，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硬枕壓出來的痕跡。他臉上痛苦、惱怒的表情和千慮一得的容光煥發(fā)，我不時可以在那些成天蹲趴在地上、頭發(fā)蓬亂的頑童臉上觀察到。這幫賭徒個個千鈞一發(fā)緊張地關(guān)注著輸贏。每條大腿不是因為疲勞過度就是因為惶惶不安而發(fā)抖。這一天，天氣預(yù)報有暴風雨。我也焦躁萬分，大發(fā)西班牙少年的少年狂。我下賭而且我贏了。我彈無虛發(fā)，百發(fā)百中。我一進入賭局，總是一言不發(fā)。何況茨岡那小子并不認識我。按照慣例，我可以把贏的錢揣進口袋里，然后一走了之。小伙子臉色好極了，以至于我于心不忍就這樣揚長而去，否則真對不起他那張飽經(jīng)暑熱、多愁善感的俊臉。我客氣地把他的錢還給了他。他頗為驚訝，接過了錢，只向我簡單道了謝。
“你好，佩佩①”一個鬈短發(fā)、黑臉膛的瘸子路過時喊了一聲。
?、俜ㄕZ“pepe”在俗語中有“娃娃”和“姑娘”的意思?！g注
“佩佩，”我自言自語，“他叫佩佩?！蔽颐靼琢耍驗槲覄偛抛⒁獾搅?，他的手纖巧細嫩，很有女人味。我剛在小偷、妓女、乞丐、男妓群中走了幾步，就覺得有人拍我的肩膀。原來是佩佩。他剛從賭局中退了出來。他用西班牙語同我說話：
“我叫佩佩?！彼f著把手伸給我。
“我，讓?！?br/>
“過來。喝幾杯去?！?br/>
他不比我高。剛才他蹲在地上，我居高臨下，看他的臉好像被壓過似的，現(xiàn)在再看好多了，更顯得眉清目秀，細皮嫩臉。
“莫非是個姑娘?！蔽也挥陕?lián)想到他的嫩手，以為他來奉陪沒有好事。他肯定是要用我賭贏卻還給他的錢兩人喝光。我們形影不離，從一家酒店喝到另一家，他顯得可愛動人。他沒有穿襯衫，只套一件藍色緊身衣，領(lǐng)口開得很低。粗大的脖子從領(lǐng)口裸露出來，同他的腦袋一樣寬。當他扭頭而上身保持不動時，一股粗壯的肌腱繃緊鼓出。我不由對他的肉體想入非非，盡管他纖手柔嫩，但身體一定很結(jié)實，只見輕薄的長褲把兩條大腿裹得緊緊撐撐的。天氣很熱。暴風雨即將來臨。我們身邊的賭徒們神經(jīng)質(zhì)狂熱越發(fā)高漲。姑娘們益發(fā)顯得懶洋洋無精打采。囂塵滾滾，驕陽似火，悶得我們喘不過氣來。我們沒有喝含酒精的飲料，不過灌了點汽水。我們坐在流動攤點邊上，難得對上幾句話。他總是面帶微笑，稍有倦意。我覺得他挺大度。他是否猜出我喜歡他的那張小白臉，我不得而知，因為他毫無表示。何況，我也以同樣的態(tài)度回敬他，韜光養(yǎng)晦，含而不露，隨時準備同這位衣裝得體的閑漢較勁，他青春，我也青春；他身上有污點，我也不是沒有，而且我是法蘭西人。傍晚時分，他又想賭，但開賭局已為時太晚，賭場已座無虛席。我們在賭徒們之間晃蕩了幾下。佩佩與妓女們擦身相碰時，他總要調(diào)戲她們幾句。有時候，他也擰她們幾把。熱氣蒸人，越來越沉悶。天低云暗，步步緊逼著地面。賭徒群情激奮，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茨岡小子早已耐不住性子，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的手在口袋里亂摸著錢幣。突然，他拽起我的胳膊。
“走！”
他拉著我朝離賭場不遠的一間公共廁所走去，這是帕拉勒洛街唯一的方便之所，由一個老太看管著。他的冒失令我吃驚，我不由問他：
“你想干什么？”
“你等著我。”
“為什么？”
他回答我一句西班牙話，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說我聽不懂，他哈哈大笑，當著老太太的面，做了一下?lián)u晃的動作，老太太正等著向他收兩個蘇呢。他從廁所出來時，臉上泛著光彩。還是那副嬉皮笑臉。
“現(xiàn)在好了。我已準備就緒?！?br/>
我這才明白，這里的賭徒們凡有大博，事先通常采取一些預(yù)防措施，以使頭腦更加冷靜。我們又回到那片空地。佩佩選擇了一組賭局。他輸了。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我本想阻止他，但來不及了。按照慣例，他有權(quán)要求莊家在抽頭中借出一筆以便接著下注。但莊家不干。此時此刻，我似乎覺得風云突變，茨岡人一改滿臉的和顏悅色，像牛奶發(fā)酸似的，頓時怒氣沖天，這是我始料不及的。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搶過了莊家的錢。那人一躍而起，正要給佩佩一個飛腳。佩佩一閃躲過。他把錢遞給我，我還來不及裝進口袋，他就亮開了他的短刀。他一刀捅進了那個身材高大、臉色黝黑的西班牙小伙子的心口，小伙子應(yīng)聲倒下，只見他臉色由黑變白，渾身抽搐，來回滾作一團，渾身都是塵土，上氣不接下氣。我第一次目睹一個人當場斃命。佩佩已經(jīng)逃之夭夭，我不忍再看死者，抬頭卻看見史蒂利達諾，他正瞅著死人，嘴上微微一笑。夕陽奄奄欲墜。我似乎覺得，死人和天下第一美男子在金黃色塵埃中竟然廝混在一起了，周圍混雜著一大群世界各國的水手、大兵、流氓和小偷。地球不轉(zhuǎn)動了，它因為要載著史蒂利達諾圍繞太陽轉(zhuǎn)而發(fā)抖。我在同一時刻見識了死亡和愛情。此情此景轉(zhuǎn)瞬即逝，此地不可久留，惟恐有人發(fā)現(xiàn)我同佩佩在一起，也害怕死者的朋友把錢從我口袋里奪走。不過，當我遠離這個地方時，那輝煌的場面仍然歷歷在目，并回蕩著我的畫外音：
“一個翩翩少年成了殺人犯，一刀捅死了一條成年大漢，大漢的臉色竟會由黝黑變成慘白，最終落得個死人相，一個金發(fā)偉岸的小伙子在冷眼旁觀，而我卻暗暗對他情有獨鐘?！?br/>
我只朝史蒂利達諾身上一瞥，就把他健美的肌肉看得體無完膚，只見他嘴巴微微張開，口里滾動著一團白沫，又黏又稠，像一條白蠶在蠕動。他挑逗著白蠶上下翻滾，弄得雙唇白花花一片。他光著腳站在塵土上，他的兩條腿緊緊裹著一條磨舊褪色的藍牛仔褲。他穿著綠襯衫，袖口向上翻卷，其中一只袖口露出斷掌手腕的嫩皮細肉，愈合的傷口仍然留有一塊微微泛白的玫瑰色疤痕。
史蒂利達諾微微一笑，奚落了我一通。
“你瞧不起我？”
“有一點。”
“你可以從中漁利。”
他仍然笑瞇瞇的，但睜大了眼睛。
“為什么？”
“你知道你年輕又漂亮。你以為你可以無視所有的人?！?br/>
“我有這個權(quán)利，我討人喜歡。”
“你敢肯定？”
他哈哈大笑。
“當然。錯不了。我這人跟誰都見面熟，弄得老有人纏著我不放。為了甩開他們，我不得不對他們耍點無賴?！?br/>
“什么無賴？”
“你想知道嗎？等著瞧吧，你會看到我如何行動的。來日方長，你會弄明白的。你住在哪里？”
“就這里。”
“不可久留。警察馬上就要搜查。這里首當其沖。跟我來。”
我告訴薩爾瓦多，今夜我不住店了，有一個軍團老戰(zhàn)友為我安排了房問。薩爾瓦多臉色刷地變得煞白。他委屈痛苦之極，令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為了在離開他時不留下怨恨，我得臭罵他一通。我可以這樣做，因為他愛我愛得發(fā)狂?？粗@個可憐的窩囊廢悔恨交加的眼神，我的回答只用了一個詞：“雞奸犯！”我轉(zhuǎn)身找史蒂利達諾去了，他就在外面等我。他住的旅店位于本區(qū)最陰暗的死胡同里。他已經(jīng)在里面住了好幾天了。走廊開向人行道，有樓梯通向各個房問。路上他對我說：
“你愿意呆在一起嗎？”
“如果大家愿意的話?！?br/>
“說得對。大家同舟共濟嘛?！?br/>
到了走廊門口，他又說：
“給我火柴?！?br/>
我們兩人早已共用一盒火柴了。
“空空如也?！蔽艺f。
他罵了一聲。史蒂利達諾拉著我的手走，因為我在右側(cè)，他的手得從我背后搭過來。
“跟我來，”他說，“輕一點，樓梯愛嘮叨?！?br/>
輕輕地，他帶著我一階一階往上登。我被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一個動作極其敏捷的競技運動員帶我進行夜間訓練。一個更為古老更有希臘味道的安提戈涅①領(lǐng)著我在耶穌受難的陡峭而黑暗的髑髏地里攀登。我的手有了信心，可我感到羞愧，不時被一塊石頭或一個樹根拌了一腳，甚至失足落空。
①安提戈涅，希臘神話中底比斯王俄狄甫斯和伊俄卡斯忒的女兒，她為雙目失明的父親導盲?！g注
史蒂利達諾在黑夜中牽著我的手，在布滿愁云慘霧的天空下，跑遍了千山萬水，領(lǐng)略了世界上最美麗的風光。是一股什么激流從他身上傳到我的內(nèi)心世界，使我如釋重負？我在險象環(huán)生的岸邊行走，兩岸是凄涼的荒原，我已經(jīng)聽到大海的咆哮。我剛觸摸到扶梯，樓梯就變了樣：它就是上帝。就這東鱗西爪的回憶，我本可以大書特書，描寫悠閑自得的漫步，氣喘吁吁的逃亡，在我未曾涉足的世界各地周游。
拐騙者把我劫持走了。
“他要叫我發(fā)瘋了。”我想。
然而，他卻客氣地耐心地幫助我，一再囑咐我不要做聲，今晚他把我們的初夜搞得如此神秘，以至于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他對我有意呢。屋子比起唐人街區(qū)其他房子來也壞不到哪兒去，但房屋糟糕透頂?shù)臍馕?，對我而言，不僅是永遠的洞房，而且是溫柔之鄉(xiāng)，信任之地。史蒂利達諾的氣味，他腋窩的氣味，他口腔的氣味，我的嗅覺對此津津樂道，回味無窮，突然如獲至寶，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真理，這些氣味使我具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有時候，晚上我遇見某個小子，陪同他到史蒂利達諾的房問。由于這類小流氓住在不三不四的旅店里，所以他一到樓梯口就拉我的手。同史蒂利達諾帶我上樓時一樣機靈。）
“小心?！?br/>
他絮絮叨叨地重復(fù)著這句話，我聽了感到溫柔極了。我們抱臂的姿勢使我得以貼近他的身體。有一陣子，我感到他靈活的屁股在扭動。出于尊重，我拉開了一點距離。我們一步一步向上爬著，狹窄的樓道礙手礙腳，薄薄的隔板里面，寄店的妓女、小偷、掮客和乞丐們正迷迷糊糊睡大覺呢。我簡直像一個由父親小心帶領(lǐng)著的孩子。（今天，我卻成了孩子愛護的父親。）
到了第四道樓梯口，我進入了他那寒酸的小房問。我的整個呼吸節(jié)奏被攪亂了。我在愛。在帕拉勒洛的許多酒吧間里，史蒂利達諾曾給我介紹他的小伙伴們。他們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喜歡男人，因為在唐人區(qū)同性戀司空見慣。我同他一起干了幾起沒有風險的小偷小摸勾當，也就是混混日子罷了。我住在他房間里，睡在他床上，但這個大小伙子還挺潔身自好，我竟然未能窺其全豹。我若能從他身上得到了我孜孜以求的東西，史蒂利達諾在我眼里必是富有魅力的堅強主人，但他的力量和魅力滿足不了我追求的所有男子漢氣概的欲望：戰(zhàn)士、水手、小偷、罪犯。由于他無動于衷，他成了我所稱道的基本象征，那些人至今令我喪魂落魄，啞口無言。我當時還是純貞的。有時候，他兇狠地要我把他的腰帶解開，可我的手卻發(fā)抖。他裝著什么也沒有看見，只是自得其樂罷了。（我后面會談到我的雙手的特征和顫抖的感覺。有人對印地安人說，神圣的或超凡的人和物是摸不得的，這似乎不無道理。）史蒂利達諾很高興有我鞍前馬后聽他調(diào)遣，但當他將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們時，則把我當做他得力的右臂。原來他的右手被截肢，我一再癡心妄想，不用說我就是他的右臂膀。我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據(jù)說在卡門街有幾個妓女做他的情婦，但我并不認識她們。他夸大了他對同性戀的蔑視。我們就這樣生活了幾天時問。
一天晚上，我正在克里奧拉街閑逛，一個妓女叫我快走。她告訴我說，有一個海關(guān)警察來過。他正在追查我?？隙ㄊ悄羌一铮_始我滿足了他的要求，后來我順手牽羊偷走了他的風衣。我回到了旅店。我告訴了史蒂利達諾，他說他負責處理此事，然后就出去了。
1910年9月19日，我出生在巴黎。作為公共救濟院收養(yǎng)的棄兒，我無從知道我戶籍的來歷。直到21歲，我才得到一個出生證。我母親叫加布里埃爾·熱內(nèi)。我的父親仍然是個謎。我是在阿薩斯街22號問世的。
“我興許還能了解到我出生的一些情況。”我自言自語。于是我來到阿薩斯街。22號是一座婦產(chǎn)科醫(yī)院。院方拒絕向我提供情況。我是在莫爾旺地區(qū)由農(nóng)民撫養(yǎng)大的。正好是黃昏，我在參觀完吉爾·德·雷斯①退居的迪佛日廢墟返回的路上，恰巧在荒野里看見了“熱內(nèi)”花，我對這種木本染料花表示深切的同情。我滿懷珍重，溫情脈脈地把“熱內(nèi)”花看了又看。整個大自然都使我觸景生情，惆悵茫然。我雖在世上孤苦伶仃，但我并不肯定我就不是百花之王——也許是花中仙子?；▓F錦簇夾道歡迎我，點頭而不哈腰，但對我一見如故。它們知道我是它們活生生的代表，靈活機動，反應(yīng)敏捷，是風的征服者。而它們則是我在自然界的化身，我依靠它們在法蘭西土地上扎根，吉爾·德·雷斯曾在這里燒殺成性，多少青少年尸骨成灰，釀肥了這片土地。
?、偌獱枴さ隆だ姿梗?400－1440），法國元帥，圣女貞德的同僚，1435年退避迪佛日，癡迷于煉金術(shù)，手段殘酷，致使眾多兒童喪生?！g注
正是通過塞文山區(qū)②這種渾身長刺的植物，我才參加了瓦歇的犯罪冒險活動。也正是通過這種與我同名的花樹，整個植物世界才與我親密無問。我看重這一朵朵鮮花，可以不帶悲天憫人之心，因為它們與我同屬一個家族。倘若也通過它們的引導，我加入了低等植物的行列，我畢竟照樣遠離了人類③。我心甘情愿淪為喬本蕨類及其賴以生存的沼澤和藻類。
?、诰驮谧尅た瓶送信鲆娢业耐惶?，他稱我是他的“西班牙熱內(nèi)”。他并不知道這個地方已把我變成了什么模樣?！?br/>
?、壑参飳W家還發(fā)現(xiàn)了“熱內(nèi)”的變種，并命名為“翼狀熱內(nèi)”?！?br/>
據(jù)說，天王星上大氣極其沉悶，導致蕨類植物只能爬地蔓生；動物也迫于大氣重壓而慢吞吞地爬行。我寧可與肚皮終日貼地匍匐爬行的卑賤野獸為伍。倘若靈魂轉(zhuǎn)世允許我到一所新居再生，我必選擇這個受人唾罵的星球，與我的苦役犯同類在那里廝守。我混在這群青面獠牙的爬行動物里，追逐著一種悲慘的永恒的死亡，度著暗無天日的時光，樹葉一片漆黑，沼澤水深叵測，寒冷刺骨。睡眠與我無緣。相反，我頭腦更加清醒，我認清了鈍吻鱷笑里藏刀卑鄙無恥的手足情誼。
我橫下心來當小偷，很難確定是在我一生的哪段時刻。只是出于懶散和想入非非，我才被送進了梅特勒輕罪教養(yǎng)所，我本來要在那里一直呆到“21歲”。但我從那里逃了出來，然后參軍入伍，服役期限為5年，不過是為了領(lǐng)取入伍補助罷了。但沒過幾天，我就拎著黑人軍官私人的行李箱開了小差。
有一段時間我以盜竊為生，但我更樂于出賣色相，這樣可以更加逍遙自在。我當時20歲。我跑來西班牙之前，已經(jīng)體驗過軍隊生活的滋味。一身軍裝給我?guī)淼淖饑?，被強制遠離塵囂的隔世感，以及當兵職業(yè)本身，都給我?guī)硪稽c安寧——雖然軍隊緊挨著社會——和自信。我天生就受人欺凌的童年窘境得到幾個月的改善。我到底品嘗到了受人歡迎的溫暖。然而我在西班牙悲慘的生活，是一種慢性蛻變和羞恥的墮落。我已經(jīng)墮落了。但這不等于說，在軍隊的日子里，我是一個純潔無假的戰(zhàn)士，遵守為維護等級制度而制定的嚴厲的軍紀條例（僅同性戀一項就足以使我遭到譴責），其實在我的靈魂深處，仍然舊習不改，終于有一天突破了規(guī)范。很可能是因為當兵精神空虛——我成天呼吸空虛的空氣——使我欣賞背叛行為，并愛上了叛徒。愛好孤獨恰好是我孤傲的標志，而孤傲又是我有力量的表現(xiàn)。使用孤傲，則是這種力量的證明。因為我似乎把與塵世間最牢不可破的種種聯(lián)系——愛的聯(lián)系——統(tǒng)統(tǒng)粉碎了。我從愛中汲取力量來摧毀愛，何愛之有，千不該萬不該呀！就是在軍團，我第一次（至少我認為是第一次）目睹了被我偷竊的士兵的絕望情緒。當兵的偷當兵的，這分明是背叛行為，因為我切斷了我同被盜士兵之間友愛的紐帶。
普羅斯特內(nèi)英俊、健壯而且輕信。他爬上床去翻開背包，顛過來倒過去看了又看，就是找不到那張100法郎的鈔票，那是我在一刻鐘之前就偷走的。他慌亂的動作簡直像一個小丑。他自己犯糊涂起來。亂七八糟的旮旯都懷疑到了：剛用過的飯盒，牙刷袋子，肉罐頭盒子。他昏頭昏腦十分滑稽可笑。他說：
“我沒瘋呀，我沒把錢放到哪兒吧？”
他不敢肯定自己真的沒有昏了頭，他到處搜尋，毫無結(jié)果。明知找不到，但總希望能找著。自認倒霉吧，于是他一頭倒在床上，但突然又起來把剛才看過的地方再搜索一遍。不論從雙腿強健，從肌肉發(fā)達而論，普羅斯特內(nèi)向來具有男人不可動搖的自信，但現(xiàn)在我卻親眼看到他的自信在粉碎，在破滅，眼看著他身上涂抹了一層淡淡的脂粉，這種嬌柔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就連他那尖銳的指甲也磨得圓滑了。我靜觀這種無聲的變化。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過我覺得，這位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年輕戰(zhàn)士是何等的可憐可悲：他不諳世事，他遇事驚慌失措，他在一場不明來歷的惡作劇面前大驚小怪——萬萬沒有想到，首次以他為犧牲品的惡作劇竟然敢在他面前進行充分表演——還有他找不到錢的惱羞，所有這一切實在讓我感到于心不忍，差一點就要痛下決心，索性把那張面值100法郎的鈔票還給他算了，我早已把票子反復(fù)折疊，偷偷藏到軍營曬衣場附近的圍堵墻縫里。人若被盜，容顏必丑。如果有幾個被盜者的腦袋圍繞著小偷轉(zhuǎn)，小偷反而會增加一種孤傲感。我冒昧對他冷言冷語：
“你好難看呀。好像你鬧肚子了。上廁所蹲一蹲，拉一泡就好了?！?br/>
說完這風涼話，我反倒得到了自我解脫。
我躺在床上舒服得不得了，有一種逍遙法外的感覺，渾身上下特別輕松靈活。難道這就是背叛？我猛然掙脫了可惡的戰(zhàn)友情誼的束縛，是愛的本性誤導我陷入戰(zhàn)友情誼之中。我不勝驚訝，事到臨頭竟然有一種這么大的力量。我終于同軍隊一刀兩斷，也把友誼的鎖鏈砸得粉碎。
有一幅名為《獨角獸婦人》的掛毯總攪得我心神不安。其中原因我在此無須贅述。不過，我記得從捷克斯洛伐克越境進入波蘭國界之時，正好是夏天的一個中午。這是一條理想的路線，穿過一片金浪翻滾的熟透了的黑麥地，麥浪恰似波蘭金發(fā)少年，一片天真爛漫，溫馨甜蜜的情調(diào)頗有波蘭風味，盡管我知道，波蘭歷史上曾飽經(jīng)滄桑，怨聲載道。與我同路的還有一個小伙子，跟我一樣是被捷克警察局驅(qū)逐出境的，但我很快就看不見他了，也許他躲進了一片小樹叢里，或許他故意甩開我，總之他已無影無蹤。黑麥地波蘭一側(cè)連著一片樹林，樹林的邊沿鑲嵌著亭亭玉立的白樺樹。捷克一側(cè)也有一片樹林，不過是樅樹林子。我久久地蹲在地邊上，陷入了冥思苦想：這片麥浪滾滾的田野窩藏著什么秘密？我若穿過麥地，會不會有海關(guān)稽查員埋伏其中？肯定有野兔在地里奔跑，只是看不見罷了。我不安起來。正午時分，天空明凈清純，整個大自然給我出了一道不可名狀的謎。
“如果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我尋思著，“就是出現(xiàn)獨角獸了?！币驗榇藭r此地，只有獨角獸才會降臨。
在翻越邊境時，我總感到害怕，坐立不安，待到中午烈日當空，誠惶誠恐的心境首次幻化出海市蜃樓。我壯著膽子撲向金浪滾滾的麥地，就像真的投進了海洋的懷抱。我挺起胸膛，在一丘又一丘黑麥田里穿行。我慢慢地穩(wěn)步向前推進，儼然進入了紋章人物角色。因為有了這個人物，整個大自然才得以形成大紋章：蔚藍的天空，金黃的田野，火紅的太陽，碧綠的森林。我盡情想象，置身在夢境之中，我的波蘭之夢因此顯得更加絢麗多彩。
“白日中天，必有白鷹翱翔！然而人們卻看不見?！?br/>
到了樺樹林，就意味著我已進入了波蘭的領(lǐng)土。別有洞天的奇跡即將在我面前出現(xiàn)。對我而言，《獨角獸婦人》恰好表達了我在中午時分跨越邊界的高雅境界。因為害怕，我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對自然界的神秘產(chǎn)生某種迷茫，而我特別喜歡夜游的法國鄉(xiāng)村，則到處游弋著瓦歇殺手的鬼魂，多少牧羊人慘遭毒手。我一邊漫游，內(nèi)心聽著一定是鬼魂彈奏的風琴曲，精神上竟然把眾多兒童請來，讓他們自投劊子手的懷抱。不過，我上面所說的，只是為了告訴您，到底從何時開始，大自然就令我惶惶不安，因為它激起了我內(nèi)心自發(fā)創(chuàng)作一只怪獸的靈感。或者說，它啟示我創(chuàng)造種種條件，制造多起事端，使我淪為令人畏懼又惹人喜歡的囚徒①。
①我寫的第一首詩是《收獲吁吁喘息的人》，連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寫到這里才想起舊作。——原注
翻越邊界以及由此在我內(nèi)心引起的惶恐，很可能直接使我對所進國境的民族本質(zhì)產(chǎn)生疑慮。我不是進入一個國家，而是進入一幅圖畫。當然，我想擁有這幅畫，而且還要對它產(chǎn)生影響。鑒于軍事機器把它表達得淋漓盡致，我便要對軍事機器加以歪曲。身處異國他鄉(xiāng)，除了搞間諜活動別無辦法。也許其中還摻和著雜念，企圖通過背叛來玷污一種以忠誠（或效忠）為根本品質(zhì)的制度。也許我還想遠走高飛，離我自己的國家越遠越好。（我的自圓其說，乃是我思想本能的流露，似乎只符合我個人的實際。人們接受我的解釋，也因為它僅僅符合我自己的情況。）但不管怎樣，我想通過某種天然仙境的渲染（仍然洋溢著我面對大自然的澎湃激情，并且具有人類公認的能力），準備采取行動，不是從道德規(guī)范出發(fā)，而是遵循小說美學的某些規(guī)律往往把間諜塑造成一個惟恐天下不亂、神出鬼沒而且法力無邊的人物。再說，我除了被另外一個鄰國驅(qū)逐出境的理由外，到底憑什么進入一個對我沒有任何強制的國度，總得處心積慮作出實際的辯護吧。
在寫到我面對大自然觸景生情時，我才提到間諜活動。但當我被史蒂利達諾拋棄時，這個念頭又涌上心頭，對我進行安慰，仿佛要把我深深地扎在你們的土地上，殊不知在你們的土地上，孤獨和貧困逼得我走投無路，只能以偷盜為生。因為我一貧如洗，人家早已指控我偷盜成性，以至于時至今日，我仍然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跟著腳走出臥房，惟恐在窗簾或帷幔上面留下漏洞。我不知道史蒂利達諾到底掌握了多少軍事秘密，也不知道他從軍團某上校管轄的各個辦公室能刺探到什么東西。但他早有充當間諜的念頭。我們可以從中得到什么好處，從事間諜活動會給我?guī)硎裁次ｋU，這些并沒有誘惑力。惟有背叛的念頭揮之不去，顯示越來越大的魅力，死死地糾纏著我不放?！鞍亚閳筚u給誰？”
“德國。”
不過，他考慮了片刻，斷然決定：
“意大利?！?br/>
“可你是塞爾維亞人。他們是你們的敵人?！?br/>
“沒完啦？”
要是我們一鼓作氣干到底，間諜冒險說不定可以給我一點轉(zhuǎn)機，幫我擺脫無以自拔的卑賤境地。對間諜活動這類把戲，各國無不以為恥。但正因為它太可恥了，各國只好欲蓋彌彰，益發(fā)加以推崇。我們完全可以從間諜的榮耀中受益。只是我們的情況不一樣，事關(guān)叛變問題。后來，我在意大利被捕，軍官們一再審問我有關(guān)我國邊境防御的情況，我搖唇鼓舌，雄辯地證明我的供詞沒錯。若是現(xiàn)在，史蒂利達諾必可助我一臂之力。我當時只不過想通過泄密一舉成名，煽動出一場可怕的災(zāi)難。史蒂利達諾可以出賣他的祖國，而我出賣我的祖國是出于對史蒂利達諾的愛。下面我要談到扎瓦，我將向您披露類似的性格，甚至與史蒂利達諾的面目也大同小異。他們倆就像一個大三角的兩條邊，頂角的交點在高空，史蒂利達諾和扎瓦交會的頂點是一顆永遠熄滅的明星：馬克·奧貝爾①。
?、亳R克·奧貝爾的相貌與另外一個叫拉斯內(nèi)爾的盜賊極其相似，1936年我曾同他一起干過。我剛從《偵探》周刊得知，拉斯內(nèi)爾被判處流放。也就在同一周內(nèi)，一批作家聯(lián)名上書共和國總統(tǒng)，要求赦免對我的流放刑罰。拉斯內(nèi)爾的出庭照片被安排在文件的第二頁上。記者報道時譏諷說，拉斯內(nèi)爾被判處流放似乎很得意。我對此并不感到驚訝。在桑特監(jiān)獄時，他就是一個小國王。后來在里奧姆，或在克萊沃，他也是一個小頭目。好像他是南特人。他也對男嫖客進行過敲詐勒索。我從一個伙伴那里得知，有一個受害者駕著一輛小車找了他好久，跑遍了全巴黎，企圖故意制造車禍軋死他。同性戀者因受騙上當而進行報復(fù)的事件屢有發(fā)生?！?br/>
如果說，這件從海關(guān)稽查員那里偷來的藍風衣已經(jīng)給了我預(yù)感，歸根結(jié)底，法與不法彼此混淆，互相掩蓋，而且彼此不無眷戀地論證反面的道德，那么這件風衣促使史蒂利達諾進行了一次冒險。談不上什么高明美妙之舉，不過更深入日常生活實際，家常便飯而已。也還談不上背叛的問題。史蒂利達諾是一個強者。他的自私劃定了他的天然邊界。（史蒂利達諾對我來說是一個強者。）
史蒂利達諾夜里很晚才回來，他告訴我一切都辦妥了。他見到了海關(guān)稽查警察。
“他讓你放心。事情過去了。你可以像以前那樣隨便出門。”
“可風衣怎么辦？”
“我留著唄。”
我已經(jīng)猜到，這一夜肯定熬出了一鍋怪味粥，低三下四，勾勾搭搭，無奇不有。我是局外人，還是少說為佳。
“行了！”
他用那只活動的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要脫衣服了。我同往常一樣，跪在地上為他解下葡萄串。
他事先在褲襠里掛好一串工藝葡萄，葡萄球薄皮內(nèi)塞滿了棉絮。（葡萄球顆粒碩大如意大利李子，當時當?shù)仫L流女子喜歡在翹邊草帽上裝飾這種工藝品。）每次，在克里奧拉街，總有某個男嫖客被他鼓鼓囊囊的褲襠攪得神魂顛倒，不由伸手去摸。受寵若驚的手指一旦碰到那假玩意兒，頓時畏懼起來。敢情那串貨真價實的寶貝東西，枝頭上掛的果也太多太離奇了。
克里奧拉并不光是男妓們出沒的夜市。也有幾個穿裙子的小伙子在那里跳舞，還有一些家庭婦女助興。娼妓們帶來自己的掮客和嫖客。史蒂利達諾本來可以賺許多錢，只要他不唾罵男色鬼就行。他蔑視這些雞奸客。他掛上葡萄串是故意挑逗他們惱羞成怒尋開心。玩笑開了好幾天。我把那串用保險別針牢牢掛在藍色牛仔褲里的葡萄摘了下來，可我沒有像往日那樣笑嘻嘻（因為我們行動時經(jīng)常哈哈大笑互相取樂）地把葡萄串擱到爐子上，而是情不自禁地把它捧在手里，貼到我的臉上。史蒂利達諾居高臨下看著我，臉色可怕極了。
“扔掉它！下流胚?！?br/>
我得蹲下才能解開他的褲襠。史蒂利達諾暴跳如雷，超出了我往日熱情的承受能力，嚇得跪了下來。這一姿勢是我下意識造成的，正好面對他。我一動不動。史蒂利達諾用他的雙腳和單拳狠狠地揍了我一通。我本來可以掙脫逃跑，但我留在那兒不動。
“鑰匙就在門上?！蔽蚁搿Ｋ膬赏券偪竦貖A擊我，我從他的褲襠間看見鑰匙掛在門鎖上。我真想再轉(zhuǎn)兩圈關(guān)上保險，索性把我和打我的兇手一起關(guān)在里面。我不打算對他如此出格的暴怒及其原因進行追究，因為我的思想對心理活動不感興趣。至于史蒂利達諾，打從這天起，他就不再掛葡萄串了。天快亮時，我先回到房間，等著他。在一片寂靜中，我忽然聽到發(fā)黃的舊報紙發(fā)出神秘的沙沙聲，那張報紙代替玻璃貼在出氣窗孔上。
“真見鬼?！蔽易匝宰哉Z。
我發(fā)覺許多話語特別耳新。房間里一片寂靜，我心頭上也無聲無息，在等待史蒂利達諾之際，低聲細語弄得我坐立不安，我當時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心煩意亂緊張了好一陣子。是誰——或什么東西——在一個窮光蛋的房間里鬼鬼祟祟瞎搗亂？
“這是一張西班牙文報紙，”我又自言自語，“怪不得我聽不懂他弄出來的聲音?！?br/>
我頓有流落他鄉(xiāng)為異客的感覺，我的神經(jīng)質(zhì)后來使我具有我稱之為詩的滲透力（實在找不到別的詞）。
在灶臺上的那串假葡萄令我惡心。一天夜里，史蒂利達諾特地起來把它扔進廁所里。身掛葡萄串的時候，他的美貌外觀并沒有受到影響。相反，夜幕降臨時，下面塞得有點鼓鼓囊囊，致使他的雙腿稍有彎曲，走路稍顯搖擺圓滑不便。特別是或前或后挨著我走路的時候，我就感到一陣美滋滋的騷動，因為是我親手為他準備披掛上陣的。正是通過這葡萄串的神通圈套（我至今還這么認為），我才同史蒂利達諾形影不離。直到有一天我才得以解脫，那是在一個風琴舞會上，我同一個水兵跳舞，我的手不知不覺地摸進了舞伴的衣領(lǐng)里。表面上純潔無邪的動作往往會暴露致命的德行。我的手平貼著年輕水兵的后背，知道會受到水手身上天真標志的掩蓋。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動，不由以為是扎瓦在拍打翅膀。但在這個時候談?wù)撛呶疵鉃闀r太早。
我還是小心為妙，不對葡萄串這個神秘的港灣妄加評論。不過我在史蒂利達諾身上高興地看到一個自怨自恨的男妓形象。
“他故意為難和傷害那些向他求歡的人，非要讓他們感到惡心不可?！泵慨斘蚁胨臅r候，我就這樣自我寬慰。特別是好夢難圓輾轉(zhuǎn)反側(cè)之時，這種念頭更攪得我心神不寧（我可以加以利用得大頭）：史蒂利達諾曾買了一塊人造傷疤貼在最尊貴的地方；我知道他那塊傷疤妙極了；他的目的是要清洗因斷手而受到的蔑視。于是，經(jīng)過一番胡思亂想的自我安慰后，我又重彈乞丐及其苦難的老調(diào)。在現(xiàn)實或偽裝的肉體痛苦背后（這種痛苦一目了然，但也因此容易被人遺忘），往往隱藏著更加隱秘的心靈病痛，我不妨把這些難言的內(nèi)傷和毛病羅列如下：
牙齒蛀蝕，
呼吸惡臭，
手被砍斷，
腳臭熏人，等等。
如果要掩蓋以上傷痛，也為了激發(fā)我們的自尊，我們有自己的招數(shù)：
斷手，
瞎眼，
假肢，等等。
我們一旦帶有失足的印記，就只能在倒霉中墮落。我們自己心里清醒得很，偽裝欺騙的伎倆再高明也是不管用的。惟一可以使用的武器就是我們的高傲，苦難要求我們高傲，我們要經(jīng)營最惡心的傷痛來博得別人的憐憫。我們落到這般田地，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對你們幸福生活的譴責。
然而，我和史蒂利達諾生活得極其悲慘。有時候，多虧嫖客開恩，我?guī)Щ亓艘稽c小錢，但他總是顯得盛氣凌人。我有時不免尋思，他在我記憶中，是不是因為他自我吹噓才顯得高大，而我恰恰成了他吹噓的借口和主要心腹。我的愛情真諦要求他表現(xiàn)出男子漢氣概。假如他是那只可愛的斗獸，兇狠使他陰險，也使他閃光，那他就應(yīng)當投身到無愧于兇狠的命運大賭博中去。我激勵他去偷盜。
我們決定偷一家店鋪，他也一起去。電話線安裝得很隨便，就從店鋪門邊通過，只要用鉗子把電話線剪斷就行。巴塞羅那五金商店很多，我們隨便進了一家：
“你看我使招時，千萬別亂動。”
“那我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你留點神?！?br/>
史蒂利達諾腳上依然穿著草底帆布鞋。他上著土黃色襯衫，下是藍色工裝褲。開始我并沒有注意到什么奧妙，可當我們出門時，我才大吃一驚，看見他襯衫口袋紐扣蓋上，有一樣類似小蜥蜴的東西沉著冷靜地張望著，牙齒緊咬著紐扣鉤。這是一把我們正需要的鋼鉗子，史蒂利達諾剛剛偷到了手。
“讓他耍猴子玩，逗男人和女人開心，還可以。”我這么想，“他身上吸引人的磁性來自那鍍金般發(fā)達的肌肉、環(huán)狀鬈發(fā)和琥珀般晶瑩透亮的皮膚。若用這些魅力來吸引目標，那該是什么性質(zhì)的吸引力？”不過，我并不懷疑，無論什么東西到他手里，總是言聽計從，服服帖帖的。換句話說，他對它們了如指掌，如身便臂。他太了解鋼的本性了，這段特殊的鋼材，大家叫它鉗子，你看它緊緊勾搭著他的襯衫，不知疲倦，千依百順，戀戀不舍。別看它尖嘴猴腮，卻死死地咬著布扣，那么準確無誤，而且絲絲入扣，無論怎樣也掉不下來。不過，有時偶爾一個拙笨的動作也會惹惱這些小家伙，從而使他本人受到傷害。史蒂利達諾也有切膚之痛，他的手指頭輕傷累累，指甲有的斷裂發(fā)黑，但這反而增加了史蒂利達諾之美。（據(jù)物理學家說，落日緋紅是因為只有短波光線穿透較厚的大氣層所致。中午時分，天空萬里無云，我們的心頭也更顯風平浪靜，但只有到傍晚才能看到無限好的美景。傍晚是一天中最悲愴動人的時刻，夕陽西下遠道，為追逐神秘的命運而亡命天涯。某些物理現(xiàn)象可以給萬里長空帶來絢麗多姿的輝煌，而最能激發(fā)想像力任意翱翔的時刻，乃是最燦爛天體的失落。）不起眼的日常事物都可以美化史蒂利達諾。他的（卑劣行為）慵懶本身就化解了我的艱難困苦。我愛他的好懶作風。有人說他是可以從密封容器中偷偷溜走的氣體。我們弄到鉗子以后，他就勾畫了一條退路。
“很可能有狗看門?！?br/>
我們考慮在牛排中放毒干掉這只狗。
“富人家的狗，不是什么東西都肯吃?！?br/>
史蒂利達諾突然想起流浪吉卜賽人的傳奇把戲。據(jù)說，小偷褲子涂上獅子油可以防狗。史蒂利達諾知道這是異想天開，根本不可能弄到獅子油。但這個主意激發(fā)他觸類旁通。他頓時剎住了嘴。他無疑進入情況，夜里，他穿著一件油彩褲，在一片小樹林子里窺視著獵物的動靜。他本來就猛如雄獅，野蠻無比，隨時準備投入野戰(zhàn)，隨時準備赴湯蹈火，隨時準備受紅烙刑具的煎烤，隨時準備走進墳?zāi)埂Ｋ麥喩碛筒饰溲b，極富想像力，真是帥極了。我不知道他本人是否意識到年富力強之美，膽大浪漫之美，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意這樣深入社會，領(lǐng)教三教九流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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