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８月底來到了莫斯科。阿那托利·彼得羅維奇到車站來迎接我們。孩子們差不多是最先地由車廂里跳出來，然后就全力向父親那里跑去，但是，沒有到身邊就停住了腳步：

　　他們一年沒見面了，怎能不覺得生疏呢！

　　阿那托利·彼得羅維奇一向是抑制感情的，不常表示溫柔。但是他明白了他們?yōu)槭裁椽q豫不前，他就把他們?nèi)珦г趹牙铮H熱地吻了他們一番，撫摸了他們剪短了發(fā)的頭，并且像僅僅昨天才和他們離別了一樣，對他們說：

　　“現(xiàn)在我給你們看看莫斯科。咱們看看：它像不像楊樹林？”

　　我們登上了電車——這實在是勇敢和好奇心的考驗啊。

　　我們坐在轟隆轟隆的、鈴聲不住響的電車?yán)?，在莫斯科奔馳著，經(jīng)過了高樓大廈，駛過了華麗的汽車，越過了徒步疾走的人們，孩子們的鼻子始終緊貼著玻璃窗。

　　舒拉看見大街上那么多人，就非常驚訝。他們往哪兒去呀？他們在哪兒住呀？

　　為什么他們這么多呀？他忘掉一切地大聲嚷，惹得乘客們都笑了。卓婭默默無語，但是在她的臉上也表現(xiàn)著十分著急：

　　快，快！趕快把這個偉大的、驚人的都市里的一切一切全看遍了、全看清楚、全了解了吧！

　　最后，到了莫斯科郊區(qū)，一所建立在齊米列捷夫研究院附近的小房。我們上了第二層樓，進(jìn)入一間小屋：桌子，床，不很寬的窗戶……看吧，我們到家了。

　　……人第一次把自己的孩子領(lǐng)到學(xué)校的那一天，是一生所記憶的日子中最好的日子。所有的母親一定都記著那一天。

　　我也記著。這是１９３１年９月１日。這天是晴朗無云的。齊米列捷夫卡的樹木滿披著金黃色的葉子。落葉在腳下沙沙響著，打著什么神秘的、鼓勵人的耳語，可能是說，我的孩子們的完全新的生活由這一刻開始了。

　　我拉著孩子們的手領(lǐng)他們走。他們是很莊重的，聚精會神的，可能還有一些恐懼。卓婭用閑著的那只手緊握著書包，書包里邊放著識字課本、方格和斜格的練習(xí)本子，鉛筆盒。舒拉很想自己提著這珍貴的書包，可是因為卓婭年長，書包就落在卓婭手里了。再過１３天卓婭才滿８周歲，而舒拉剛剛過了６周歲。

　　雖說舒拉還小，可是我們畢竟決定了把他送到學(xué)校去。他習(xí)慣了和姐姐在一起，卓婭到學(xué)校去，而讓他留在家里，那是不行的。并且也沒有人在家里陪伴他，我和阿那托利·彼得羅維奇全有工作。

　　我自己是我的孩子們最初的小學(xué)教員。在那一年我教“預(yù)備班”，校長就把卓婭和舒拉分配到我的班里了。

　　我們走進(jìn)教室了。３０個像他們這樣的小孩站起來迎接了我們。我安置卓婭和舒拉在距離黑板不遠(yuǎn)的一張書桌邊坐下，然后就開始上課……我記得，在最初的幾天里，有一個男孩子圍繞著卓婭用一只腳跳躍，嘴里唱著“卓婭，卓婭跌進(jìn)臟水坑子里啦！”他十分得意地唱著這首小詩。卓婭毫不介意地，默默地聽著。在那孩子稍稍停了一會兒，喘口氣的時候，卓婭很鎮(zhèn)靜地對他說：

　　“我還不知道你是這么糊涂的人哪?！?br/>
　　那個孩子莫名其妙地對著卓婭眨眨眼睛，又把那段刺激人的話重復(fù)兩次，但是不像先前那樣神氣了，以后他就完全離開卓婭了。

　　有一次，在卓婭值日的時候，有人在教室里打碎了一塊玻璃。我完全沒打算懲罰犯錯的人。我想不可能找到一個一生沒打碎過一塊玻璃的人。童年沒有這種事是不可能的，例如，我的舒拉就打碎了很多玻璃，但是我希望犯錯的人能自己坦白出來。我暫緩進(jìn)入教室，在走廊里停住了腳步考慮著怎樣和孩子們開始談話。在這里我聽到了教室里卓婭的聲音：

　　“誰打碎的？”

　　我悄悄地瞥了教室一眼。卓婭站在椅子上，孩子們圍著她。

　　“誰打碎的，說！”卓婭命令式地重復(fù)說，“不說我看眼色也一樣能看出來。”她深深自信地補(bǔ)充了這句話。

　　室中靜默了一會兒，矮鼻子、肥臉蛋的別佳·列波夫（他是我們班里最淘氣的孩子），嘆息著說：

　　“是我打碎的……”

　　顯見是他完全相信了卓婭能憑著眼色看出最隱秘的思想。她說這話的時候很有把握，好像是絲毫不懷疑自己有這樣的本領(lǐng)似的。

　　這事的理由很簡單?，敺蚶っ缀Ｂ宸蚰韧庾婺冈谒耐鈱O子們打壞什么東西的時候，一向是對他們說：“這是誰弄的？來，來，看我的眼睛，我憑著眼色什么都能看出來！”卓婭很好地記住了外祖母窺探秘密的巧妙方法。

　　……不久之后就不得不把卓婭和舒拉由我的班里撥到另一班里去了，原因是這樣的：

　　卓婭是很能抑制感情的，她絕對不表示出和我的至親關(guān)系來。有時候她稱呼我“柳鮑娃·齊莫菲耶夫娜”，她這樣稱呼我，是要說明在教室里她是和其他學(xué)生一樣的學(xué)生，而我對于她也是和對一切其他人一樣的教員?？墒鞘胬膽B(tài)度就完全不同了。在上課的時候，他等著室內(nèi)全安靜的當(dāng)兒，就忽然大聲的喊我：“媽媽！”他并會在這時候調(diào)皮地瞧著周圍。

　　舒拉這樣的舉動，一向是會惹起騷動的：教員，柳鮑娃·齊莫菲耶夫娜，忽然又是，媽媽！這事很使孩子們開心，但是卻妨礙工作。一個月之后，只好把我的孩子們撥到并列的另一班里，到另一位女教員那里去。

　　卓婭的心整個用在學(xué)校和功課上了?；氐郊依?，吃完飯，她馬上就坐下做功課，向來不需要催促她。學(xué)習(xí)，對于她是最重要的事，是最感興趣的事，她所想的完全是這件事。每個字母，每個數(shù)碼，她全特別努力地寫。她拿練習(xí)本子和書的時候也是那么小心謹(jǐn)慎。就好像往手里拿一件活東西似的。

　　我們一向買新課本給孩子們。阿那托利·彼得羅維奇認(rèn)為這是很重要的事。

　　他說：“把污穢的、零亂的書給孩子們，是很不好的事，這樣的書孩子們也不高興愛惜它……”

　　在孩子們準(zhǔn)備開始作功課的時候，卓婭一向是鄭重地問：

　　“舒拉，你的手干凈嗎？”

　　最初他還企圖不服：

　　“你管得著么？去你的吧！離我遠(yuǎn)一點兒！”

　　可是以后他就同意了，并且在要拿課本之前，不待提醒，自己就洗手了。老實說，這并不是過分的小心：舒拉和孩子們一起跑完了回到家里的時候，一向是渾身上下直到兩耳都弄臟了的；有時候簡直無法理解他怎樣弄得這么臟，好像他接連地先在土里，然后又在煤堆里、石灰里和碎磚頭里打了滾似的……孩子們平常是在飯桌上作功課。卓婭很長時間地坐著看書。舒拉的耐心只能夠連續(xù)坐半小時。他惦著快快地跑到街上找孩子們?nèi)?。他總是唉聲嘆氣地瞟著門。

　　有一次他拿來了一堆木塊和空火柴盒，用這些東西努力地在桌子中間擺成一行，把桌子分為兩半。

　　“這是你的一半，這是我的一半?！彼@樣對卓婭宣布說，“你別過到我這邊來！”

　　“那么識字課本怎么辦哪？墨水瓶怎么辦哪？”卓婭無可奈何地問他說。

　　但是舒拉并沒被問倒：

　　“識字課本歸你，墨水瓶歸我！”

　　“你別鬧啦！”卓婭嚴(yán)厲地說，并且堅決地把木塊從桌上挪掉了。

　　可是舒拉感覺老老實實地不淘氣地作功課太寂寞，所以他每次都企圖把作功課變成游戲。有什么辦法！他還沒滿７周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