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小酒店 作者:(法)左拉著


  臨巧博歇夫婦4月份房租期滿后也離開了魚市街,來到金滴街的大宅院做門房。真是無巧不成書!盡管如此,也有使熱爾維絲感到不快之處,她在新街時住慣了沒有門房的屋子,那般清靜自由?,F(xiàn)在住在金滴街便生出些令她撓頭之事,倘然潑下的一桶水,或是晚上關(guān)門重了些,難免與人爭吵幾句。做門房的人大凡都是些惹是生非者!可是與博歇夫婦這樣的門房相處,倒是蠻快樂。大家都是熟人,相處融洽,像是一家人。

  租房那天,古波夫婦來簽租約;熱爾維絲走過高大的門廊時,不覺傷心起來。她將要住進(jìn)這個小城市般的大宅院了,這里到處是交錯的過道、走廊和樓梯。灰色的墻面,窗口上曬在太陽下的破衣衫,石磚塌陷陰冷的天井,從墻里傳出的作古的聲浪,這一切都擾得她心緒不寧,喜憂參半。喜的是眼下已逐了自己的心愿,憂的是惟恐做事無成,將來會在與饑寒的爭斗中苦苦煎熬,一種預(yù)感襲上心來。她似乎意識到自己過于大膽了,像是把自己投進(jìn)了一架正在運轉(zhuǎn)的機(jī)器當(dāng)中;這時她聽到樓下那些工場里傳出的鐵匠的鐵錘聲和木匠刨木聲響。今天那染坊里流出來的水是淺綠的蘋果色。她微笑著跨過去,在她看來這顏色是吉利的預(yù)兆。

  與房東的約見正好在博歇的門房里。房東馬烈斯科是和平街一家很大的刀剪店的老板,當(dāng)年曾是沿街磨刀的小商人?,F(xiàn)在卻已是腰纏萬貫的富商了。這個55歲的男人,體格強(qiáng)壯,骨骼寬大,胸前佩著勛章,然而他的一雙大手仍舊是當(dāng)年那雙工人的手;他喜歡把房客們的刀剪收攏起來,親手磨礪,作為自己的一種樂趣。他并不傲慢,因為他經(jīng)常去各家門房,呆在昏暗的角落里,用上幾小時算他的賬。在那里辦理所有的事務(wù)。古波夫婦看見他坐在博歇太太的油膩的桌前,聽博歇太太訴說A號樓梯第二層那個女裁縫如何出言不遜而不肯交付房錢。簽過租約之后,他同古波握了握手。他喜歡工人,這是因為他也曾經(jīng)歷過不少艱辛,但是勞動能帶來一切。點過上半年的房租二百五十法郎之后他把錢裝進(jìn)了寬大的衣袋,他開始談自己的生活,把他的勛章指給大家看。

  熱爾維絲看到博歇夫婦的表情,不覺有些難為情。他們彼此假裝不認(rèn)識。古波夫婦圍著房東百般美言,點頭哈腰,側(cè)耳傾聽,不住地點頭稱是。博歇太太匆匆出去哄走了一群孩子,因為他們在水龍頭前戲水,天井里濕了一地。她回轉(zhuǎn)來時,挺著身子,面部嚴(yán)肅,過天井時,眼睛掃視著所有的窗子,像是在維持宅院里的秩序;她拐了抿嘴唇,那意思像在說那三百多房客都是她的臣民,這是何等權(quán)威呀!博歇重新提起三樓的那個女裁縫,她主張把她轟走;他計算著她拖遲付款的日子,活像一個忠于職守的了不起的管家。馬烈斯科先生贊同驅(qū)逐的意見;但是又想再等候半年。把房客扔在馬路上不但殘忍,而且并不能使房主得到一個銅幣。熱爾維絲不由暗地里打了一個寒戰(zhàn),思忖著將來有一天當(dāng)她付不起房租時,是否也會被人扔在路上。門房里煙氣籠罩,家具泛著黑色,濃重的濕氣,光線黯淡。像地窖一般;窗前,一束陽光落在裁縫的工作臺上,桌上放著一種準(zhǔn)備翻新的舊外衣。博歇的女兒寶玲,是一個4歲的紅棕色頭發(fā)的女孩。她坐在地上,乖巧地凝視著一只鍋子,鍋里燉著一塊小牛肉,肉香撲進(jìn)她的小鼻孔,使她顯出高興的樣子。

  馬烈斯科先生重新伸出手來與古波道別;古波卻同他談起維修房屋的問題,古波記起他曾口頭允諾將來要這樣辦的。這房主卻動了火,他并沒有允諾過任何事,再說,店鋪是從不維修的。但是馬烈斯科卻同意與古波和博歇夫婦去實地看看。那賣線商人早已把自己的貨架和柜臺搬走了;店里空蕩蕩的,黑色的天花板格外顯眼;墻面也脫落了,當(dāng)年裱糊的黃紙都剝落下來。于是這空蕩泛著回聲的屋子里又傳出了激烈的爭論聲。馬烈斯科先生嚷著說應(yīng)當(dāng)是租店者自己花錢裝修店鋪,因為租店者盡可以用金子隨處裝點,而房主卻不能這樣辦。接著他又講述他自己在和平街裝修自己的店鋪,用去了兩萬多法郎。熱爾維絲用女人特有的執(zhí)拗道出一個不容辯駁的理由:最普通的住宅里也應(yīng)糊墻紙,不是嗎?那么,為何不把店鋪與住宅一視同仁呢?她并不要求別的東西,只希望刷白天花板,重新糊好墻紙。

  這時,博歇態(tài)度嚴(yán)肅,令人難以捉摸。他轉(zhuǎn)過身去,眼睛望著天空,并不表示意見。古波徒然地向他使了許多次眼色,他都佯裝不輕易濫用他的能量去影響他的主人。但他終于做出了表情,微笑著點了點頭。馬烈斯科先生又犯了怒,顯出不快活的樣子,攤開雙手,像一個吝嗇鬼被人奪去了金子一般;然而,他終于讓了步,答應(yīng)修理天花板,整修墻紙,但要求她支付一半的墻紙錢。他邊說邊盡快脫身,不愿再聽任何話了。

  當(dāng)博歇獨自陪伴古波夫婦時,他極爽快地拍著他們的肩膀,喂!事情辦妥了對吧?如果沒有他,要想糊墻紙,刷天花板就難辦了。古波夫婦難道沒有注意到,房主暗中用眼神尋問博歇,見到他的微笑才拿定了主意?后來他又對他倆說了心里話,承認(rèn)自己才是這房子的真正主人:辭退房客是由他決定的,他喜歡誰就把房子租給誰,收到的房錢也可以在柜子里押上半個月。晚上,古波夫婦想要酬謝博歇夫婦,于是買了兩瓶酒送了去,這樣既不失禮貌,也物有所值。

  從星期一起,維修工來到店里做工了。買墻紙是頂重要的一件事。熱爾維絲想要一種灰底藍(lán)花的紙,她把墻弄得鮮亮悅目。博歇很情愿領(lǐng)她到紙店里去,任她自己挑選。但是他卻身負(fù)房主的正式吩咐,每卷墻紙不得超過十五個銅幣。他倆人在紙店里整整耗費了一個小時,熱爾維絲挑來選去只選中了一種泛光印花墻紙,每卷十八個銅幣,她覺得其余的都十分難看,她顯得很失望,終于,博歇讓了步;他設(shè)法把事情辦妥。必要時可多報一卷紙。熱爾維絲回家時給寶玲買了一塊蛋糕。向門房太太獻(xiàn)殷勤可有不少好處,她不想怠慢了對方。

  店鋪維修本應(yīng)在四天內(nèi)完工,但卻延長到三個星期。起初,只想用堿水洗刷店面的墻壁,但是原來發(fā)黃的墻壁既臟又暗淡,熱爾維絲便聽從了別人的勸告,把整個店面抹成淺藍(lán)色并涂上金邊。于是維修的活兒一時難以做完。古波始終沒有干他的鋅工活兒,每天一早起來,便去察看活計進(jìn)展是否順利。博歇也放棄了縫補(bǔ)外衣或褲子活兒,也來監(jiān)督工人干活兒。兩人背著手,站在工人的前面,啐著痰,抽著煙,從早到晚評判著各處粉刷的質(zhì)量。他們不時地說長道短,即使是拔出一顆小釘子,也要費去許多口舌加以研究。刷墻的油漆工是兩個嘻嘻哈哈的大漢,他們也不時地走下梯子,來到店里參加辯論;幾個小時過去了,卻搖頭晃腦地望著還沒做完的活計。天花板刷得還算快,只是油漆的活兒總是久拖不絕,因為油漆不易涼干。早上將近九點鐘時,油漆工把顏料桶拿了來,放在墻角,四下望望,走了出去,沒了蹤影,兩人去吃早飯了,或許還在半拉街上做些不相干的小活兒。有時候古波還領(lǐng)上一幫人去喝上一杯酒。博歇再加上兩個油漆工,還有過路的朋友,都被邀了去;這樣一個下午又虛度了。熱爾維絲心中好不難受。忽然間,兩天之內(nèi),一切活兒都干完了,油漆也干了,墻紙竟糊好了,穢物放進(jìn)了垃圾車。工人們像是做游戲一般地把活兒趕完,在梯子上打著口哨,哼著小調(diào),唱起歌來,還驚動了全區(qū)。

  古波夫婦也立即搬了家,起初的日子,熱爾維絲像孩子似地歡天喜地;當(dāng)她外出購物回來,經(jīng)過馬路,總要有意徘徊著,向著新居發(fā)出會心的微笑。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一排黑乎乎的店面中,只有她的店格外鮮亮,嶄新的門面顯得十分活潑,那塊寫著“優(yōu)質(zhì)洗衣店”的招牌,淺藍(lán)色的襯底上,幾個黃色的大字。柜窗里,白紗布料作底,四周裱著藍(lán)紙,為的是讓洗過的衣物放在里面顯得更加潔白;柜窗里陳列著男人的襯衣,女人的帽子,還有金黃色的銅帽鉤。她覺得自己的店鋪真漂亮,那是藍(lán)天的顏色。店里仍是藍(lán)色;墻紙是仿蓬巴杜夫人式印花布圖案;恰似一個葡萄架的圖案形式,架上攀延著牽?;?;工作臺挺大,占據(jù)了店鋪的三分之二,桌上蓋一塊很厚的臺布,臺布下面的粗布桌帷掩住桌腳。熱爾維絲坐在一張小凳上,愉快地舒出一口氣,為店里的潔凈感到愜意。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嶄新的器具。她的目光首先投向她那臺機(jī)器上,這是一個火爐,可以同時燒十塊烙鐵,烙鐵放在圍著火爐的斜放著的鐵板上。她不由地跪了下來,凝視著,每時每刻惟恐那些笨拙的徒工多添了煤塊,會把爐子燒壞了。

  店鋪后面的住房安排得也恰到好處。夫妻倆睡在第一間臥室里,在那里可以做飯和就餐,尾后有一扇門直通院子。娜娜的床在右邊的臥室里,這是一間大屋子,陽光從天花板旁一個圓形的天窗里照進(jìn)來。艾蒂安的臥室在左邊,地板上總是堆著許多臟衣服,但卻有一個不小的缺憾,起初夫妻倆還不肯正視;屋子的墻壁的確十分潮濕,下午三點鐘以后就見不到陽光了。

  在區(qū)里,他們的店鋪十分令人注目。人們都怪古波夫婦做事過于倉促,會惹來大麻煩。確實,他們已經(jīng)把顧熱借給他們的五百法郎都用在了布置屋子上,甚至沒有按原計劃保留半個月的生活費。早上,當(dāng)熱爾維絲第一次打開店門的時候,錢包里只剩下六個法郎。但是她并不感到憂慮,只要顧客登門,生意會火起來。一星期后的星期六,未睡覺前,她伏案計算了兩個小時,當(dāng)結(jié)果出現(xiàn)在紙的末尾時。她面頰上放出光彩,她推醒了古波,告訴他將有成千上萬的錢可賺,如果他們經(jīng)營得法的話。

  “好哇!好!”羅利歐太太在金滴街上到處嚷嚷,“我的傻瓜弟弟越來越中邪了!……竟靠那‘瘸子’維持生計。這倒是挺好,不是嗎?”

  羅利歐夫婦與熱爾維絲成了死對頭。在她維修店鋪時,他們險些氣死;只要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兩個油漆匠,就繞到另一邊的人行道上去走,回到家中還咬牙切齒。這個無聊的女人也配開店,豈不是讓正經(jīng)人難堪!第二天,店里的女徒工把一碗灰漿使勁向外潑時,恰巧羅利歐太太走過,便一路大吵大鬧,說她的弟媳婦故意慫恿女工侮辱她。于是一切關(guān)系都由此而斷絕,羅利歐夫婦與她相遇時只是用敵視的目光相互望著。

  “呃,多滋潤的生活!”羅利歐太太時常這樣說,“大家都知道她開店的錢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她是靠那鐵匠幫忙,得來的錢,……那號人還會有好的嗎?那個鐵匠的父親為了逃避殺頭的刑法,不是用刀子割斷了自己的脖子嗎?總之,都是這一類骯臟的往事呀!”

  她毫不遮掩地指責(zé)熱爾維絲與顧熱睡過覺,并造謠說有一天晚上,她曾撞見他們兩人一起坐在外面大馬路的凳子上,每每想起他們的關(guān)系,想到弟姐為此而得到的愉悅,這個因為貌丑而正經(jīng)的婦人越發(fā)生氣。每天嘴邊都掛著心中生出的傷感,她說:

  “這個殘廢女人,她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樣招人愛,那么我呢,有誰愛我呢?”

  此后,她又向鄰居們散布了不少閑話,告訴他們?nèi)康臍v史。結(jié)婚那天,熱爾維絲的神情是那般讓人難以捉摸!唉!她的預(yù)見真是靈驗,早已料到總有一天會弄到何種田地。后來,那“瘸子”巧施哀求假仁假義,那般和婉地對待她和她丈夫,所以,看在古波的情面上,答應(yīng)做了娜娜的教父教母;而且那次洗禮,也花去她不少錢?,F(xiàn)在呢,瞧著吧,“瘸子”即使臨死前要杯水喝,她也不會給她的。她不喜歡放肆的人,也不喜歡賣弄風(fēng)騷和淫蕩的女人。至于娜娜嘛!如果她肯上樓來看望她的教父教母,當(dāng)然無妨,她畢竟是孩子,他們會歡迎她。不是嗎?至于古波,用不著別人勸告;無論誰處在他的位置,一定會把妻子浸在水桶里,再給她兩個耳光。當(dāng)然,這是他的事,別人也管不了許多,只要求他維護(hù)親屬的體面就是了。天啊!如果她做了這種事,要是被丈夫羅利歐當(dāng)場撞見,決不會安然作罷,非把剪刀戳進(jìn)她的肚皮不可。

  博歇夫婦感到這宅院里的爭吵讓人難以忍受,并說羅利歐夫婦沒有道理。當(dāng)然,羅利歐夫婦并不是壞人,很安分,整天工作著,也按時付房租。但是,這次老實說是嫉妒心把他們弄瘋了。再說,他們也過于吝嗇了!有人上樓探望他們,他們竟藏起酒瓶,舍不得給人家喝上一杯酒;自然,那也是些下九流的人。有一天,熱爾維絲給博歇夫婦買了一瓶楊梅酒,摻上汽水,大家正在屋里品著酒;恰巧羅利歐太太走過,她挺直著腰板,故意在房門前啐了一口痰。從此,每逢星期六,博歇太太打掃樓梯和廊子的時候,故意留下些垃圾堆在羅利歐夫婦門前。

  “好呵!”羅利歐太太嚷了起來、“這些饞鬼!‘瘸子’喂著他們!哼,他們都是一丘之貉!……但是他們可惹不得我!我要告訴房東去……昨晚我瞅見博歇這混球碰擦戈德隆太太的裙子呢。這般年紀(jì)的女人,孩子都有半打了,他竟還去調(diào)戲她,嗯?真是豬狗都不恥的勾當(dāng)!……他們?nèi)绻傩锌燎抑?,我要告訴博歇太太,叫她揍他男人一頓……哼!大家準(zhǔn)會恥笑他們?!?br/>
  古波媽媽常??赐麅蓪Ψ驄D,喜歡傾聽女兒和兒媳婦說話,并隨聲附和著。時常還留在他們的家中吃晚飯,在兩家輪留作客。眼下,羅拉太太不再去古波家了。因為她同“瘸子”吵了一次架,為的是一個士兵的事情。那士兵用剃刀割斷了他情婦的鼻子;羅拉太太袒護(hù)那士兵,說那一刀很有愛情意味,卻說不出理由,她還激怒了羅利歐太太,因為她告訴羅利歐太太,“瘸子”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叫她的綽號“牛尾巴”,竟是那樣毫無顧忌。天?。〉拇_,眼下博歇夫婦和鄰居們都叫她“牛尾巴”了。

  在流言蜚語之中,熱爾維絲卻安然地站在她的店門口,微笑著向朋友們點頭施禮。她燙過一二件衣服后,十分愜意地停一停,滿心歡喜地來到門口向著街上露出會意的微笑,作為占居一段街道的商家,心中不禁充滿了虛榮感。眼下,金滴街屬于她,鄰近的街道也似乎是她的,全區(qū)也像是她的了。當(dāng)她身著白色的工作短衣,赤著雙臂,因忙碌的工作而披散著一頭金發(fā),探頭向左右望去時,那行人、房屋、街道和藍(lán)天映入眼簾:左面是金滴街的盡頭,安靜異常,人很少,像是外省的村鎮(zhèn)般安詳,有婦女站在自己門口低聲交談;右面數(shù)步之遙便是魚市街,路上車水馬龍,行人絡(luò)繹不絕,擁擠不堪,使這個叉路口變得熱鬧非凡。熱爾維絲喜歡這馬路,愛看那些拉貨的車在高低不平的碎石路上顛簸而行,行人們在窄小的小道上簇?fù)砬靶?,這里的交通時常受到碎石堆的阻礙;熱爾維絲店門前三米長的那段水流,在她心目中希冀著是一條寬闊而顯赫的河流。然而她希望的清澈見底,異樣而充滿活力的河,卻流淌著染坊里的種種顏色和摻著黑色污泥的水。她也十分喜歡觀賞商店。這條街上有一家很大的雜貨店,店里陳設(shè)著許多細(xì)鋼眼線包裹著的干果;還有家衣帽店,里面懸掛著許多工作服。正在隨著微風(fēng)擺動。那家鮮果店和熟腸店里,能看得見柜臺的角上幾只極漂亮的貓在安然地打著呼嚕。熱爾維絲的鄰居是一家煤店,老板娘威古魯太太向她打著招呼;她是一個矮小而肥胖的女人,臉色發(fā)黑,眼睛閃著光,背倚在店門上,偷閑時與男人們說笑著,黃色的店門上畫著許多火柴的圖案,裝飾得活像鄉(xiāng)間的小板屋似的。另一家鄰居是家傘店,是瞿朵爾熱太太母女使倆開辦的,她們從不露面,店鋪的窗子黯淡無光,店門關(guān)著,門上裝飾著兩把鋅制的小陽傘,傘上涂著厚厚的銀朱。熱爾維絲每次進(jìn)店前,總是向?qū)γ嫱瑢γ娓叽蟮陌讐ι蠜]有一扇窗子,只見一個很大的車門,從門口望去可以看到一座熔爐冒著火焰,院里堆放著許多小車,車把手朝天而立。墻上的赫然大字:“馬蹄鐵匠店”,旁邊畫著馬蹄鐵。整天到晚,鐵錘在鐵砧上震響,火星輝映著昏暗的院落。墻角有一個洞,像柜子般大小,位于收購破銅爛鐵和炸土豆條的商販攤位之間,還有家鐘表店。店里有一位穿著長工作衣的先生,外表整潔,擺弄著極精巧的工具,不停地修理著鐘表,面前的工作臺上,擺放著許多玻璃杯,下面罩著很精細(xì)的零部件。他的身后放著約有兩三打之多的時鐘,鐘擺一起擺動著和街上可憐的陌生相以及蹄鐵店里有節(jié)奏的擊鐵聲相應(yīng)成趣。

  區(qū)里的人都覺得熱爾維絲十分可人。當(dāng)然,也有人說她的壞話,但大家都眾口一詞地說她眼睛大得好看,嘴也并不怎么寬,牙齒潔白如皓??傊?,她是個金發(fā)美人,除了她的腿不論,盡可以與最美的人相媲美。她已經(jīng)28歲了,有些微微發(fā)胖。那對柳葉彎眉也變粗了些,倒也顯出享福女人的風(fēng)韻。眼下她時常倚在椅子上想入非非,等候著烙鐵燒熱,露出含混的微笑,顯出十分快活的樣子。她變得貪嘴了。人人都這樣說她,但是,恰恰相反,這并不是太壞的毛病。當(dāng)一個人賺了幾個錢,可以買些美食的時候,還甘愿啃馬鈴薯皮,豈不是太傻了?再說,也因為她的工作太辛苦了,竟像把一身分成二人一般去應(yīng)付顧客,每當(dāng)顧客的衣服急等著要用時,她便關(guān)上店門,親自熬夜干活。區(qū)里的人都說她交了好運,一切都很興隆。大宅院里的人,像瑪?shù)倌嵯壬⒙迕扇阈〗?、博歇夫婦的衣服都交給她洗;還有魚市街里的許多婦人,從前在福克尼太太門下營生,眼下也被她拉了過來。生意做到第一個月的下半月,她已經(jīng)需要雇兩名女工了,皮圖瓦太太和克萊曼斯小姐,就是那個住在七樓的高個子女子。連同女徒工奧古斯婷,共有三名雇工在她店里干活。長相丑陋的奧古斯婷比最丑的男人還難看。無論誰,生意興隆之時,總會忙得手慌腳亂。一個星期忙下來,吃些好酒好肉,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說,她需要營養(yǎng)。如果不吃些可口的東西享享口福,哪來的力氣燙衣服呢!

  熱爾維絲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和藹可親。她溫和得像只綿羊,可愛得像面包。盡管她把羅利歐太太叫“牛尾巴”,算是復(fù)仇;除此之外她并不恨別人,她原諒了所有的人。當(dāng)她津津有味地吃了中飯,喝過咖啡之后,便越發(fā)寬宏大量了。她這樣說:“假使我們不愿意豫野蠻人那樣過活,就應(yīng)該互相原諒,不是嗎?”當(dāng)人家說她為人很好的時候,她便露出笑容。她會是個惡人嗎?她自己辯護(hù)說,她不會一事無成。難道自己的愿望不能實現(xiàn),總是野心勃勃嗎?她記起當(dāng)年沒有屋子住的時候,心中的目的只企求能有工作,有面包吃,有個自己的窩,撫養(yǎng)孩子們,不挨丈夫的打,能死在自家的床上?,F(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了她的理想;不但有了一切,甚至更好些。她笑著又說,至于死在自己的床上,她料想這并不難,但總希望越遲越好,當(dāng)然嘍。

  尤其對古波,熱爾維絲做得十分周到。從未說一句刺耳的話,也不背著丈夫埋怨他。古波終于又開始做鋅工了;眼下干活兒的地方在巴黎城的另一頭,所以每天早上熱爾維絲給他兩個法郎,用來吃午飯、喝酒、買煙葉。然后每星期總有兩次,古波在回家的路上停留,同朋友去喝兩法郎的酒,然后才回家吃午飯,并編造一通謊話向妻子解釋。甚至有一次,他就在不遠(yuǎn)的教堂街的一家酒店里,同“靴子”和其他三個朋友飽餐一頓好飯菜:一碟蝸牛,一盤烤肉,和幾瓶上好的酒。后來那兩法郎不夠用了,他便打發(fā)一個伙計把賬單送給她妻子,并說她如果不付錢,他就會被店家扣下了。熱爾維絲只是笑了笑,聳了聳肩。男人尋尋開心,有什么害處呢?要想夫妻和睦,有時就得對丈夫?qū)捜菪?。多嘴多舌,會招來爭吵和拳腳。天??!要盡可能地理解他。古波的腿還沒有痊愈,再說他也是被朋友拽去的,不得以而為之,否則別人會斥責(zé)他是個窩囊廢呢。再說,即使他喝醉了回來,也并不要緊。他倒頭便睡,兩個小時之后,他身上的酒氣便跑光了。

  此時,炎熱的夏季來臨了。6月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正是工作最緊張的時候,熱爾維絲親自往爐子里加著煤塊,煙筒呼呼作響,火上放著足有十塊烙鐵。這時候陽光直射在店面上,人行道上的熱氣也襲進(jìn)店里,陽光反射的回光在店里的天花板上跳動著,太陽光被壁柜和櫥窗里的墻紙映成藍(lán)色,再照到工作臺上放著耀眼的光,陽光里翻滾的塵?;钕褚M(jìn)潔白的衣服里似的。這里的溫度高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店門敞開著,卻沒有一絲風(fēng)吹進(jìn)來。那些晾在空中,用銅絲懸掛著的衣服正在迅速地吐出濕氣,不到三刻鐘,在干燥的屋子里,那些衣服已硬得像刨花卷一般了。酷熱之中,大家都靜默著,只聽得見烙鐵的聲響,因為烙鐵的聲響來自工作臺上的棉墊,所以并不十分響亮。

  “好吧!”熱爾維絲說,“如果大家不愿意熱得熔成鐵水的話,我們該把內(nèi)衣脫掉!”

  熱爾維絲蹲在地上,正在把洗過的衣服放進(jìn)一個瓦盆里上漿。她穿一條白色裙子,她把袖子挽了起來,露出肩膀,前胸上部也赤裸著,皮膚變成了粉紅色;由于汗出得太多,使那一頭散亂的金發(fā)粘在了額上。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女帽,男襯衣的前胸護(hù)衫,裙子,女人的褲子等衣物放進(jìn)白色的上漿水里,先是在一只桶里用手將沒有浸著灰漿的衣服揉勻。然后一件挨一件地卷好,放進(jìn)一個方形的筐子里。她說道:

  “皮圖瓦太太,這筐衣服歸您。趕快拿去燙,這衣服很快就會干的,如果等上一個小時,我們又得重新上漿了。對吧?”

  皮圖瓦太太是個45歲的婦人,削瘦而矮小,身上緊緊地裹著一件栗色的舊上衣,她正在熨著衣服,卻不見她出汗。她甚至都沒有摘下帽子,這是一頂黑色的帽子,帽上的綠色緞帶都變黃了。工作臺對她來說確實太高了,她拉長了身子站在桌前,抬起胳膊,拿著烙鐵熨衣服,她那動作活像被人牽著線動作的木偶。

  忽然間,她嚷了起來:

  “呀!不行!克萊曼斯小姐,快穿上衣服,要知道,我不喜歡在人面前失禮,您這樣敞著店門呆在這里,已經(jīng)讓對面的三個男人站著不走了?!?br/>
  克萊曼斯心中喃喃地詛咒熱爾維絲竟要她做個喪腦筋的傻丫頭。她已經(jīng)熱得喘不過氣來,應(yīng)該隨她的方便;難道所有的人都要有石棉般耐熱的皮膚嗎?再說,別人到底能看見什么?她邊說邊舉起雙臂,她的確是個艷麗的姑娘,豐滿的胸脯幾乎要撐破內(nèi)衣,她舉起的臂膀把那短袖衫弄得吱吱作響??巳R曼斯30歲前行為風(fēng)流放蕩;往往在度過良宵之后,第二天總是四肢乏力,頭暈?zāi)X脹,干活時總是打著瞌睡。但她仍然被留用,因為沒有一個女工能像她那樣會熨男人的襯衫,這是她的“絕活兒”。每當(dāng)此時,她總是拍拍自己的胸脯說:

  “這是我的‘專利’,用不著去麻煩別人?!?br/>
  “克萊曼斯,快把您的上衣穿起來吧,”熱爾維絲說,“皮圖瓦太太說得對,那樣不雅觀……別人對我這家店會說三道四?!?br/>
  于是高個子克萊曼斯只得穿上了衣服,嘴里都嘰里咕嚕的說著。都是些假正經(jīng)!難道這些過路人沒有見過女人的奶子嗎?于是她把氣撒在女徒工奧古斯婷身上;奧古斯婷正在她身旁熨襪子和手帕,她便推她,用時碰她。但是奧古斯婷是個易動怒、深藏禍心的女人,她雖忍耐著不動聲色,卻趁克萊曼斯不備朝她身后的衣服上啐了一口痰,算是復(fù)了仇。

  此時,熱爾維絲拿起一頂女帽,這是博歇太太的帽子,她要將它收拾一番。她備好灰漿要把帽子漂洗一新。當(dāng)她正手拿一根兩頭圓的鐵棒伸進(jìn)帽子下面輕輕攪動時,忽然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走進(jìn)店來,她臉上滿是雀斑,裙子濕淋淋的。她是一個洗衣場的女工頭,在金滴街的洗衣場里雇用了三名女工。熱爾維絲對著她嚷了起來:

  “俾夏爾太太,您來得太早了!我告訴你是今晚……您現(xiàn)在就來了,豈不是攪擾了我們的工作!”

  然而那女工頭慌張地說恐怕太晚了就不能在當(dāng)天上色了,熱爾維絲自然愿意立刻把臟衣服交給她。于是兩人來到左邊,從艾蒂安的臥房里抱了幾大包衣服出來放在店鋪后面的地上。分類的活計花去了半個多小時。熱爾維絲的周圍出現(xiàn)了幾個衣服堆,男襯衣扔在一起,女襯衣放在另一堆,手帕、襪子、抹布各自分成堆。每當(dāng)一個新顧主的衣服經(jīng)過她手時,便用一根紅線繡個紅十字留作標(biāo)記。在干熱酷燥的空氣里,這些臟衣服被人翻動著,散發(fā)出陣陣臭味。

  “唉!哎呀呀!臭極了!”克萊曼斯邊說邊捂住鼻子。

  “呸!”熱爾維絲坦然地說,“如果是干凈的,顧客就不會拿來讓我們洗了!臟衣服自然會有氣味,有什么好說的!……剛才點過是十四件女襯衣,對嗎,俾夏爾太太?……十五件,十六件,十七件……”

  她高聲地繼續(xù)報著數(shù)。她對污穢已經(jīng)習(xí)已為常,并不覺得心中作嘔;她赤裸的、粉色的手臂插進(jìn)那些油膩發(fā)黃的襯衣,被肉汁污染的毛巾,汗液漬透的襪子中間。然而當(dāng)她的臉挨著衣堆時,一陣惡臭撲面而來,使她感到松弛無力了。她一屁股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彎下腰去,雙手緩慢地伸出左右揀著衣服,像是被人體的惡臭味熏醉了似的,她兩眼昏花,露出含混的微笑。一下子變得惰息了,似乎是吸進(jìn)了被臟衣服的惡臭熏濁的空氣所致。

  她翻動著一件漬滿了尿跡的襁褓,認(rèn)出屬于誰家的當(dāng)爾,古波一腳踏進(jìn)了店門。

  “天殺的!好毒的太陽喲!……”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嚷著,“直曬著人的頭頂!”

  古波說著話,用手扶住工作臺,以免倒在地上。這是第一次醉得這樣厲害。此前,他也只是微帶醉意回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這次他的眼角上顯出一個小傷痕,也許是朋友在玩笑中推搡誤傷的。他鬈曲的頭發(fā)里冒出幾根白發(fā),今天大概是蹭在某酒店的骯臟角落,頸窩上的一簇頭發(fā)上粘著蜘蛛網(wǎng)。他仍舊顯得很快活,只是形容憔悴了些。蒼老了些,下顎骨顯得更加突出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依然是一個可愛的男子,皮膚仍然細(xì)嫩,仍可以博得某個公爵夫人的歡心呢。

  “讓我對你解釋,”他對熱爾維絲說,“都是為了那個‘芹菜腳’,你認(rèn)識他,他的一條腿是木頭做的……他要回故鄉(xiāng)去了,他想請我們吃一頓……唉!大家痛快極了,只是嫌那太陽太毒了……街上的人都忍受不了啦……確實,每個人都像喝醉酒似的……”

  克萊曼斯聽古波說馬路上的人都醉了,不覺來了興致,于是古波又異常活躍起來,竟嚷道:

  “呃!那些醉鬼!他們可真滑稽!……但是這不能怪他們,是那太陽的罪過……”

  店里的人都發(fā)出哄笑;皮圖瓦太太不喜歡醉漢,卻也抿嘴笑了起來。奧古斯婷笑得合不攏嘴,只管喘著氣。熱爾維絲懷疑古波并沒有直接回家,是先到羅利歐夫婦家待了一個小時,接受了他們的不良教唆。他卻發(fā)誓說沒去過,于是熱爾維絲也笑了起來,以顯出她的大度,甚至都沒有責(zé)備他為此而荒廢了一天的工作。她喃喃地說:

  “聽他說了些什么話!……天?。≌l像他這樣滿嘴胡話?!?br/>
  接著她又用慈母般的口吻說:

  “去睡覺吧,好嗎?你瞧,這里挺忙的;你在這兒會給我們添亂……我們數(shù)到了三十二塊手帕,俾夏爾太太;還有兩塊,三十四塊……”

  但是此刻古波并沒有睡意,卻在店里來回踱著步,左搖右晃,像鐘擺似的,并且冷笑著顯出不聽勸告且嘲弄別人的神色。熱爾維絲為了趁早把俾夏爾太太打發(fā)走,便叫克萊曼斯報數(shù),她自己去記賬。克萊曼斯每拿起一件臟衣服,必定加上一句粗話;她數(shù)落著顧客們的劣行和床等丑事;衣服上的每一個小洞或每一個污點都能引出許多玩笑來。奧古斯婷佯裝不懂,卻像一個學(xué)壞的小姑娘一般側(cè)耳傾聽著。皮圖瓦太太撇了撤嘴,覺得克萊曼斯不該在古波面前說這種話;男人們?yōu)楹我吹脚K衣服;懂禮貌的人會避免當(dāng)著男子的面打開臟衣服的。至于熱爾維絲,正在專心做她的事情,似乎一切都沒有聽到。她邊記著賬,邊細(xì)心專注地盯著那些臟衣服,好讓自己過目不忘。憑她對顏色的敏感,她從來沒有弄錯過。每一件衣物的主人她都能叫得出名字來。這些毛巾一定是顧熱母子的;一看便曉得,他們從來不用它們?nèi)ゲ铃伒?。這件枕頭套肯定是博歇家的,那是因為博歇太太常在她的衣物上染有發(fā)膏,想要辨別瑪?shù)倌嵯壬难蛎承囊膊浑y,他身上愛出油汗把背心都漬黃了。她還掌握許多特殊的秘訣,她不但能認(rèn)出那些穿綢裙招搖過市者的內(nèi)衣,還能記得某個人每星期穿臟了多少雙襪子,用了多少塊手帕,多少件襯衣,甚至記得某人的衣服總是在一定地方破損。因此,她有了許多有趣的傳聞。譬如洛蒙茹小姐的襯衫可以讓她發(fā)生許多議論。襯衫的上部分常常磨破,可是這位老姑娘的肩骨是尖的;那襯衫總是不怎么臟,即使穿上半個月,仍然潔凈如初,這足以證明她這般年齡的女人已近乎一塊朽木,已榨不出一點液汁來了。在店里,每逢點貨之時,熱爾維絲竟可以數(shù)落金滴街全區(qū)的各式人物。

  “嘿,這真是些好東西!”當(dāng)克萊曼斯打開一只包袱時嚷了起來。

  熱爾維絲頓生嫌惡之感,不由向后退去說:

  “這是戈德隆太太的包袱。我真不情愿洗這些東西,正在找推托的借口……我不是個難相處的女人,我平生摸過不少令人作嘔的臟衣服;但是,老實說,她的衣服,我實在不情愿洗。簡直讓我掏心倒胃地嘔吐……婦人真不知是怎么搞的,竟把衣服弄成那般模樣!”

  她邊說邊催促克萊曼斯趕快做活兒。克萊曼斯卻饒有興致地繼續(xù)她的探尋,她把手指插進(jìn)衣服的破洞里,嘴里說著隱語,還晃動著衣服,活像揮動著勝利的旗幟一樣。此時,熱爾維絲身邊的衣服越堆越高了。她仍然坐在小凳上,襯衫與裙子掩住她的全身,身邊滿是被單、臺布,褲子,一大堆骯臟的衣物,在小山般衣堆里,她赤裸著臂膀和胸膛,幾族金發(fā)粘在兩頰上,臉色更加通紅,神色也更加疲憊了。她又重新露出坦然的微笑、謹(jǐn)慎和細(xì)心的老板娘姿態(tài),方才戈德隆太太的包袱之事似乎已忘在腦后,再也不覺得臭了,她用一只手在衣堆里掏尋著什么,生怕出了偏差。奧古斯婷把往爐里一鏟鏟的加煤當(dāng)成樂趣,結(jié)果煤加多了,鐵板被燒得通紅。斜陽射在店面上,店里面火燒火燎般的熱。然而,這熱浪倒使古波陶醉了,一下子溫柔起來。他向熱爾維絲走去,張開了雙臂,非常激動地說:

  “你真是一個好妻子,我該吻吻你。”

  但是臟衣服堆攔住了他的去路,腳下一絆險些跌了一跤。

  “你可真煩人!”熱爾維絲嘴上說著并不動氣,“你安靜地坐會兒吧,我們做罷了?!?br/>
  不行,他執(zhí)意要吻她,他需要這樣,因為他很愛她。他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一邊繞開那一堆裙子;卻又碰到一堆襯衫;后來竟不顧一切向前走,左腳絆上了右腳,一下子倒在了毛巾堆當(dāng)中。熱爾維絲開始有些不耐煩了,將他推到一邊,嚷著說,他把一切都攪亂了。然而克萊曼斯說她不該這樣,甚至皮圖瓦太太也說她不盡情理??傊?,古波懷著好意,他既然要吻她,她就該盡其丈夫所好。至于俾夏爾太太,她那個鎖匠丈夫,每天醉酒回家后定會對她拳腳相加!所以她也說:

  “古波太太,這是您的福分!如果我家里那口子喝醉了酒這般模樣,我可是快活極了!”

  熱爾維絲息了怒,后悔自己的魯莽。于是扶起了古波,接著微笑著把臉湊近他。古波在眾人面前并不難為情,竟伸手摸她的奶子。

  “我并不只是說說而已,”他喃喃低語,“你身上的臟衣服味可真難聞!既便這樣,瞧,我還是愛你!”

  “放手吧,你摸得我發(fā)癢了?!彼轮Φ酶鼌柡α耍昂靡粋€大傻瓜!沒人像你這般傻里傻氣!”

  他抓住她的手不放。她也任他擺布,臟衣服的惡臭熏得熱爾維絲發(fā)暈,但卻對古波的滿嘴酒氣不在乎?;鞚岬目諝饫铮麄z兒嘴對著嘴重重地互吻著,似乎是他們厭倦了生活,甘愿墮落的第一步。

  此時俾夏爾太太已經(jīng)把臟衣包了起來。她談著她的女兒拉麗,她今年才兩歲,已經(jīng)像大人一般懂事了。讓她獨自在家,她從來不哭,也不玩弄火柴。她邊說,邊把一只只的包袱放在肩膀上,包袱確實太重,幾乎壓彎了她的腰,她臉上的點點雀斑也變成了紫色。

  “真讓人受不了,我們像在火爐上烤呢!”熱爾維絲邊說,邊擦著臉上的汗,接著重新漿洗博歇太太的那頂帽子。

  當(dāng)人們瞧見火爐燒得通紅,都說奧古斯婷真該吃幾個巴掌,熨衣服的烙鐵都已燒得通紅。她真是鬼魂附體!大家一轉(zhuǎn)身的功夫,她就鬧下這般禍?zhǔn)?!現(xiàn)在嘛,至少要再等上一刻鐘,才能用那些烙鐵了。熱爾維絲鏟了些爐灰把火蓋住。她又生出一個主意,用銅絲將一個被單懸在天花板上,作成一個簾子,借以減少陽光的熱氣。于是人們在店里感到舒服多了。店里的溫度還算適度;但仍然使人感到像是被關(guān)在家里一個光線刺眼的臥房里,與世隔絕一般。被單的那一邊傳來街上行人的腳步聲;大家倒顯得自由了許多,可以隨心所欲了??巳R曼斯第一個脫去了她的短上衣。古波總是不肯去睡覺,大家只得允許他待在店里,他答應(yīng)在墻角安靜地坐一會兒,這種酷熱的天氣哪能睡得著覺呢。

  “這個小祖宗把小鐵棒拿去干什么啦?”熱爾維絲說的是奧古斯婷。

  大家不時地尋找那小鐵棒,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大家總說是那女徒工故意搗鬼,把它藏起來,熱爾維絲終于把博歇太太的帽子修整好了。她把帽子的花紋邊取下來,用手拽平,然后用烙鐵輕輕燙了燙。帽子正面有許多花飾,層層緞帶之間加著層層繡花邊。她默不做聲,細(xì)心地用一種帶木把的小絡(luò)鐵把帽子上的緞帶和繡花邊細(xì)心地熨好。

  此時大家都不做聲。一時間只能聽見熨衣的吱吱聲。老板娘、兩名女工、一個徒工都圍在寬大的方桌兩旁,都在低頭干活,她們彎下腰,兩臂不停地前后活動著。每人的右側(cè)有一塊方磚,都被烙鐵燙出了火印。桌子的中央有個凹形盤子,盤里盛滿了清水,水里浸著一塊抹布和一只小刷子。一束百合花插在一只舊酒瓶里,雪白的花朵開得正盛,把桌子點綴得竟像皇家花園的一角。皮圖瓦太太已經(jīng)把熱爾維絲備好的那筐衣服熨好了,筐里盛滿了餐巾、褲子、短衣、袖頭等等。奧古斯婷的襪子、毛巾還未熨完,因為她只管揚(yáng)著頭看著一只飛來舞去的蒼蠅??巳R曼斯,從早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熨了三十五件男襯衫了。

  “只該喝葡萄酒,不該喝燒酒!”古波突然開了腔,他感到有必要聲明,“燒酒太傷人,真不該喝。”

  克萊曼斯用一塊包著牛皮紙的鐵片從爐子里取出一塊烙鐵,挨近自己的臉,試試夠不夠熱度。然后放在石磚上蹭了一蹭,在她腰間系著的抹布上揀了一擦,繼續(xù)熨她那第三十五件男襯衫,先熨前襟和兩只袖子,燙了半晌便開腔說:

  “嗬!古波先生,喝上一小杯燒酒并不是件壞事。我呀,燒酒能讓我提精神……再說,要知道,那東西,越喝越上勁。唉!我可犯不著戒酒,我知道自己反正活不長久。”

  “別說這喪氣話,讓人討厭!”皮圖瓦太太搶上一句,因為她最聽不得人說悲哀的話。

  古波站起身來,生了氣,他以為別人埋怨他喝燒酒。于是拿自己、妻子和女兒的頭來賭咒,說他不曾有一滴燒酒下肚。他走近克萊曼斯,對著她的臉呵出一口氣,讓她聞一聞是否有酒精的氣味。當(dāng)他的鼻子碰著了她赤裸的肩膀時,他便哈哈大笑起來。他想瞅瞅她的臂膀??巳R曼斯已經(jīng)折好了襯衫的后幅,已熨過了兩面,正在燙袖口和領(lǐng)子。因為古波總是挨著她的身子,弄得她熨差了一個折皺;使她不得不拿起凹形盤旁邊的刷子刷勻襯衫上的灰漿。

  “老板娘,”她叫道,“請您別叫他這樣靠近我!”

  “別給她添亂吧,你可真不懂事理!我們這樣忙,你明白嗎?”熱爾維絲不緊不慢地說。

  女人們忙極了,那又怎么樣?這不是他的錯,他并沒有使壞。而且并沒有觸犯她,只是想瞧一瞧。難道上帝創(chuàng)造的美麗的東西不許人看嗎?這個狡猾的克萊曼斯,她竟有如此美妙的臂膀!她盡可以給人看,讓人摸,賺幾個銅幣,沒有人為付錢而后悔的!此時的克萊曼斯不再躲閃了。她面對這醉漢粗魯?shù)墓ЬS話反倒報之微笑。甚至與他開起了玩笑。古波嘲笑她專燙男襯衫。的確,自始至終就是男襯衫,她像在男襯衫里面生活著!噢!天??!她最清楚男襯衫是怎樣做成的。她的手里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男襯衫呢!區(qū)里無論是黃發(fā)還是棕發(fā)的男子們都穿過她熨過的襯衫。她邊聽古波說話,邊繼續(xù)于著活,笑得肩頭顫動著。她在襯衫背面折出五條折紋,用烙鐵在襯衫的前胸上熨過;又把前襟燙了燙,最后折好。

  “瞧,這多像一面軍旗?!彼f著笑得更厲害了。

  奧古斯婷覺得此話古怪,也嘻嘻地笑了起來。大家都責(zé)難她。她聽了她不該懂的話竟也發(fā)笑!克萊曼斯把自己的烙鐵遞給她,此時烙鐵的溫度減低了,不能再燙上過漿的衣服時,就讓女徒工用這烙鐵燙些襪子和毛巾。奧古斯婷笨手笨腳,竟把自己的手腕燙了一大塊皮。她哭了起來,責(zé)罵克萊曼斯是故意燒她??巳R曼斯取來另一塊烙鐵用來燙襯衫的前襟,乘勢安撫她,可同時又恐嚇?biāo)?,告訴她如果再嗚嗚哭泣便用烙鐵燙她的兩只耳朵。說著話,隨手在襯衣前襟的下面墊上一塊呢布,緩慢地推動那烙鐵,好讓襯衣上的灰漿均勻散開慢、慢地被燙干,襯衫的前襟頓時變得挺括而閃著光澤,像嶄新的硬紙殼一般。

  “壞家伙!”古波罵了一聲,仍舊站在她身后,滿面醉容,挪不動步子。

  他踮起腳尖格格地發(fā)出笑聲,那笑聲像沒有上油的滑車發(fā)出的聲響??巳R曼斯緊靠在工作臺上,反剪著雙手,兩肘向上分開,勾著頭;她那赤裸的肌膚像是膨脹了起來,兩肩高高聳起,經(jīng)絡(luò)在細(xì)嫩的肉里滾動著,突出的胸脯在敞著胸的襯衫里若影若現(xiàn),粉紅的肌膚上浸透著汁水,于是古波伸出手,摸了上去。

  “太太,老板娘!”克萊曼斯嚷了起來,“求您叫他安分些,行嗎?……如果他再這樣,我可要走了。我可不愿意受人欺負(fù)。”

  熱爾維絲正在把博歇太太的帽子放在一個包著布的帽架上,小心翼翼地用小烙鐵燙帽圈周圍的花紗邊。當(dāng)她抬起頭時,正好看見古波雙手伸進(jìn)克萊曼斯的襯衣里面亂摸一氣。

  “確實,古波,你真不像樣子,”她說著顯出煩惱的神情,像在責(zé)罵一個只吃果醬而不連同面包一起吃的孩子,“快去睡覺吧,哦?!?br/>
  “對了,古波先生,真不如去歇會兒呢?!逼D瓦太太說。

  “好!”他不住地發(fā)出冷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們真滑稽!……難道樂一樂都不行嗎?我了解女人,我也從不傷害女人。摸摸她們,不再進(jìn)一步做什么,是為了尊重女性,對吧?……再說,貨品攤在地上不就是讓人挑選的嗎?對吧?為什么這般高挑的金發(fā)女子不把自己的一切都顯示給人看呢?嗨!這是罪孽呀……”

  接著他又轉(zhuǎn)身對克萊曼斯說:

  “你要知道,小乖乖,你真不該裝腔作勢……如果不是因為這里有人…”

  但是他不能再說下去了。熱爾維絲輕輕地用一只手?jǐn)堊×怂?,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把嬉笑著掙扎的古波硬推向后面的臥室里去。他終于掙脫了她那只捂著他的手,說他愿意去睡覺,只要那個大個子金發(fā)女郎能來暖一暖他的腳就行。接著店里的人聽得見熱爾維絲替他脫鞋,脫衣服,像慈母般對他百般溫存。當(dāng)她退下他的短褲時,他禁不住哈哈的笑起來,然后,怡然地仰倒在床的中央,蹬著雙腿,說她弄癢了他。最后,熱爾維絲像包裹小孩般的給他蓋好了被單,詢問他是否舒服。他并不作答,只是大聲招呼著克萊曼斯:

  “喂,我的小乖乖,我在這里,我等著你呢?!?br/>
  當(dāng)熱爾維絲重新回到店里時,奧古斯婷卻被克萊曼斯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因為皮圖瓦太太從爐中取出一塊帶著污跡的烙鐵,克萊曼斯沒有留意,用它燙黑了一件短上衣;她為自己辯解,并說烙鐵是奧古斯婷放的,其實是她自己沒有清理干凈。烙鐵上殘留著灰漿燒焦的痕跡,她卻怨天尤人,說那烙鐵不是她的;這女徒工看她這般不講道理,一時怒起,竟當(dāng)面啐了一口痰在她的衣襟上。同時,她狠狠地打了奧占斯婷一巴掌。奧古斯婷強(qiáng)忍淚水,刮去烙鐵上烤焦的灰漿,用蠟擦了擦,然后用抹布擦干凈。然而,她每次經(jīng)過克萊曼斯背后時,必定含一口唾沫,啐到她的裙子后擺上,當(dāng)她看見那唾液順著裙子流下來時,禁不住心里暗暗竊笑。

  熱爾維絲仍然熨著那頂帽子周圍的花飾。在突然間變得沉寂的氣氛里,人們能清晰的聽到店鋪后面臥房里傳來的古波混濁的夢囈。他獨自的笑聲中顯出天真,他斷斷續(xù)續(xù)說著:

  “我的夫人,真糊涂!……讓,讓我睡覺!……呃,太糊涂了,現(xiàn)在是大白天,我,我不困呀!”

  隨后,忽然間傳出了鼾聲。于是熱爾維絲的心放下了,長嘆了一口氣,為他終于入睡感到慶幸,他可以在床上去做他的醉游之夢了。她一面飛快而細(xì)心地熨那帽子,一面在人家的靜默中用委婉和緩的語調(diào)說:

  “你們瞧,這有什么法子?他失去了理智,也沒法和他斗氣??v然我推他,也竟無作用。我寧肯依順著他,讓他去睡了;你們瞧,這樣就過去了,我也能安靜一會兒了……再說,他并非是個兇惡的人,他又那樣愛我。方才你們也看到了,他為了吻我,幾乎跌破了頭。這已算是不錯了;許多男人喝醉了酒后還去找女人……他呀,能徑直回家。他愛跟女工們開玩笑,但卻不會越雷池一步。克萊曼斯您聽到了嗎?不必傷心。要知道醉漢就是如此;喝醉了酒,殺了親生父母都記不清呢!……唉!我能原諒他,他和別人沒兩樣,還說些什么呢!”

  她慢條斯理地道出這些話來,絲毫也不激動,她對古波的粗言野語已經(jīng)習(xí)已為常了,雖然不是一味地對他獻(xiàn)殷勤,在家中看見他捏女人的大腿已不覺得有什么礙眼之處了。她沉默了,眾人們也不出聲。皮圖瓦太太每拿一件衣服,總是把工作臺桌幃下的筐子拉出來;燙過衣服后,她也總是舉起小巧的手臂把衣服放在貨架上??巳R曼斯已經(jīng)燙好,并疊好了第三十五件男襯衫?;钣嬚娑啵蠹矣嬎氵^,緊趕慢趕也要熬到夜里十一點鐘?,F(xiàn)在店里干活的人,再也沒人讓她們分心了,都在賣力地熨燙著衣服。女人們赤裸的手臂來來往往,粉紅的肉色映襯著桌上雪白的襯衫、爐里又添了煤,陽光從被單的縫隙間穿了進(jìn)來,直射在火爐上,看不清的火焰鼓蕩著空氣,陽光熱不可當(dāng)。天花板下面懸掛著的裙子和臺布的水氣,讓眾人間得透不過氣來,奧古斯婷嘴里的津液像是烤干了,舌頭伸出了兩片嘴唇外面。生鐵燒紅發(fā)出的氣味,灰漿溢出的酸味,烙鐵的焦臭,像從洗澡盆散發(fā)出的潮熱的氣味中夾雜著四個裸肩的女人的發(fā)髻的油膩味和頸窩的汗臊臭,讓那束百合花在瓶中的綠水里凋謝了,卻放出極純的濃郁香味、烙鐵熨燙衣物和火鉗發(fā)出的聲響里不時地還夾雜著古波的鼾聲。那鼾聲均勻而有節(jié)奏,像是一個嘀嗒作響的時鐘,不時地校正著店里的工作。

  醉酒的第二天,古波從早到晚都不舒服。頭發(fā)蓬亂,嘴里吐著臭氣,牙床和臉也腫了。他起床很晚,到了早上八點鐘才洗臉梳頭,啐著痰,在店里磨磨蹭蹭,不肯去工地干活。一天又這樣荒廢了。一大早,他抱怨自己的腿發(fā)軟了,何苦喝這許多酒,把身體弄糟呢?但是,當(dāng)他遇見一群無賴,他們拉住他的手不放松,他就只能不由自主地去喝酒;到處都遇上陷阱和騙局,他終于落入圈套!意想不到的圈套!唉!不行!他再也不能這樣了!他不愿意這般年輕就死在酒店里!然而,午飯后,他的精神頭又來了,他連續(xù)地發(fā)出“嗨!嗨!”的叫聲,顯示著他還有宏亮的圓潤的嗓音。他竟然否認(rèn)昨天曾有過狂飲,說只是略有些興奮罷了。讓別人不必為他耽心,他有強(qiáng)壯的身體,開懷飲酒也不會眨一下眼。于是整個下午在附近的街道上閑逛。當(dāng)他糾纏女工,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時,他妻子只好給他一個法郎,好讓他不在店里騷擾。他出門去,先到魚市街“小麝香貓”酒店里去買些煙葉,如果遇見某個朋友,便又是聚在一起喝些酒。然后,他去金滴街口的“弗朗索瓦酒店”里花去他那一個法郎。因為這酒店里有新到貨的上好葡萄酒惹得他喉嚨發(fā)癢。這是一家老酒店,店里的四壁發(fā)黑,低矮的天花板,旁邊有一間烏煙瘴氣的小餐廳,廳里可以用便餐。他便在店里一直待到晚上玩轉(zhuǎn)盤賭酒的把戲;這家店允許他賒賬,老板弗朗索瓦答應(yīng)他永遠(yuǎn)不把酒賬向她夫人公開。即使昨天弄臟了地板,今天用水沖洗一番就行了!是不是?昨天喝多了酒,今天再續(xù)上一杯,消消昨天的火氣。再說,他終歸是個好人,從不招惹女人,只是愛開開玩笑。即使當(dāng)他喝醉了,還是彬彬有禮;他痛恨那些滿嘴臟話的醉漢,那群家伙就是用棍子也打不醒!他卻像一只活蹦亂跳的金絲雀歡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有時候,他還捉弄熱爾維絲,問她說:

  “你的情人來過了吧?總也見不著他,該去瞧瞧他?!?br/>
  他所說的情人便是顧熱。顧熱果真避諱露面,一是怕妨礙了他們夫妻,一是怕旁人說三道四。但是,他卻專找些借口,要不送些臟衣服來洗,要不常常從店門口經(jīng)過。他喜歡待在店鋪的角落里,挨上幾個鐘頭,坐著不動窩,只抽著他那支短煙斗。當(dāng)星期六晚上店里的人熬夜做活時,他便坐在店里怡然自得,忘情凝視,似乎在這里比去看戲還有興致。有時候,女工們熨衣服直忙到凌晨三點鐘。天花板上一根鐵絲上系著一盞燈;燈罩下放出一片明亮的環(huán)形光,照得桌上襯衫放著雪白的光澤。那女徒工上好了店面上的遮窗板,但是7月的夜晚仍然悶熱難耐,大家讓店門開著。夜?jié)u漸地深了,女工們也不經(jīng)心地把衣服解開,也好放松一些。女人們在燈光下露出細(xì)嫩的肌膚,尤其是熱爾維絲,她已開始發(fā)福,淡黃色的肩膀像絲絹般放著光澤;她的頸上有一道像嬰兒般的皺痕;她那頸渦兒被顧熱看熟了,他閉上眼也能畫出那優(yōu)美的線條!火爐散出的熱氣,烙鐵燙衣冒出的水氣,弄得他生了幾分頭昏;他思維遲鈍了,眼睛機(jī)械地望著女人們干活的動作,揮動著她們赤裸的雙肩,她們這般辛勞,為的是讓本區(qū)的人們星期天有干凈的衣服上身。店周圍的人都睡熟了,馬路上漸漸沉寂下來。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接著是一點鐘,二點鐘。街上已沒有了行人和車輛。黑暗的馬路上只剩下從店門里射出的一縷燈光,像一幅黃布鋪在地上一般。對面能聽得見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腳步聲,一個夜行者漸漸走近;當(dāng)他踏過那一縷燈光時,聽見里面的燙衣聲,驚奇之余,匆匆地對著赭色燈光下的幾個袒胸婦人瞅上一眼,便又向前走去了。

  顧熱眼瞅著艾蒂安讓熱爾維絲犯愁,也見到古波常常用腳踢這孩子,頓生幫助之意,于是雇他到自己的螺絲釘廠里去干拉風(fēng)箱的活計。打鐵釘?shù)男袨楣倘环ξ叮驗闊F爐太臟,而且終日只是出力打鐵,辛苦單調(diào);但卻是收入可觀的活計,每天可以賺上十個甚至十二個法郎。艾蒂安十二歲了,如果他的性情能合上這個行當(dāng),不久他便可以當(dāng)上鐵匠。自從艾蒂安到制釘廠干活后,熱爾維絲與顧熱之間又多了一層聯(lián)系。每次顧熱把艾蒂安送回家時,總是把孩子的情況稟報給他母親。所有的人都笑著對熱爾維絲說,顧熱有情于她。她自己也心中有數(shù),竟像少女般害起羞來,臉紅得像熟透的海棠一般。呀!可憐的小孩子,他挺討人喜歡!他從未對她提過情愛之事,更沒有一次不規(guī)矩的舉動,也未曾說過一句淫邪的話。這般忠厚的好人,真是世間少有。盡管她不愿意承認(rèn),但心中卻十分快活,一種圣女般受人敬愛的情感油然而生。每當(dāng)她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想起顧熱,于是心中就輕松了許多。他們倆人在一起的時候毫不拘束;他們面對面地微笑著,并不說出彼此的感想。這是一段充滿理智的柔情,不要想到下作的事情上去;當(dāng)人們能平心靜氣地得到情愛之時,應(yīng)該維持這樣的安詳才是。

  夏天快過完的時候,娜娜卻把這個家給攪亂了。她已經(jīng)六歲了,是個十足的淘氣鬼,熱爾維絲不愿意讓她腳前身后地絆著自己,于是每天早上把她領(lǐng)到波倫科街的一個幼兒園里去。保姆是個名叫喬絲的姑娘。她在幼兒園里,總是把女同伴的后衣襟打個結(jié),或在保姆的香煙匣里裝進(jìn)些煙灰。這小姑娘還能想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淘氣來。喬絲小姐已開除過她兩次,最終還是留下了她,自然是為了每月可多得六個法郎的報酬。每當(dāng)從幼兒園回到家中,她便盡情地發(fā)泄著被關(guān)在教室里的苦悶,在院子和大門洞里如入無人之境,直吵得熨衣女工們直捂耳朵,吆喝她離遠(yuǎn)些去玩。她的伙伴一個是博歇的女兒寶玲,另一個是熱爾維絲當(dāng)年老板娘的兒子,名叫維克多。維克多是一個十歲的傻小子,專愛同小女孩們到處亂跑。??四崽c古波夫婦交情蠻好,親自送兒子來與娜娜做伴。另則,大宅院里的孩子很多,不時地有孩子在四面的樓梯里爬上爬下,在天井里打架,像一群吵鬧著爭食的麻雀一般。戈德隆太太一人就生有九個孩子,有黃頭發(fā)的、棕發(fā)的,個個都蓬著頭,流著鼻涕,褲子提得老高,襪子搭到鞋幫上,衣服露著洞,顯出油垢不堪的皮膚,還有一個婦人,是送面包的,住在六層樓上,也生了七個。每間臥室里都聚集著一群孩子,出出進(jìn)進(jìn)。這些紅嘴蟲般的孩童,每逢下雨竟在雨中洗澡;其中有幾個高大的孩子,頑皮異常;有幾個肥肥胖胖,挺著圓圓的肚子,已經(jīng)像是成年漢子了;也有許多小頑童,還有一些還十分小,都是才從搖籃里爬出來的,路還走不穩(wěn),顯出笨拙的樣子,當(dāng)他們想要快跑的時候,只能手腳并用地在地上爬。在這群小蛤蟆里,娜娜是個領(lǐng)頭的;她在比自己大兩倍的女孩子面前還擺小姐的架子呢!她僅僅肯給寶玲和維克多一釘點兒權(quán)力,因為這兩人是她的心腹,每遇事情都支持她的主張。這個頑皮女孩不住地扮做母親的形象主宰著其他孩子。她替孩子們脫衣穿衣,審驗每個人的身體,玩弄他們,竟像一個品行不端的成年人的專制劣行。在她的教唆下,孩子們做著相互打耳光的游戲。他們踩進(jìn)染坊里流出來的顏料水中,出來時兩腿或紅或藍(lán)直到膝蓋處;接著,娜娜跑進(jìn)鐵匠鋪里,偷了些鐵釘和碎鐵,又鉆進(jìn)木匠店里,倒在刨花堆上,在有趣的刨花中翻滾著露出屁股。全宅院都屬于她了。小鞋跟踏得咯咯聲響。這群小東西們出發(fā)之時,一陣尖銳的叫喊聲便響起。有些日子里,這院子還容不下他們。于是他們結(jié)伙竄進(jìn)了地窖,又攀上樓梯,沖過門廊跑下樓梯,又去爬上另一個樓梯,再來到另一個樓廊,幾個小時的喧鬧竟不知厭倦,自始至終都叫囂著,像一群無孔不人的害蟲,把整個大宅院鬧得天翻地覆。

  “這一班壞東西,太可恨了!”博歇太太驚叫著,“確實,他們也許是吃飽了飯沒事干,才生下這許多小崽子,還抱怨沒有面包吃呢!哼!”

  博歇則嘮叨說窮人家生孩子就像肥料堆里生蘑菇一樣。女門房整天叫嚷著,用掃帚嚇唬、驅(qū)趕著這幫小淘氣們。她終于鎖了地窖的門,因為她用耳光教訓(xùn)寶玲后,得知娜娜打算在地窖的黑暗中裝扮成醫(yī)生,拿著棍棒,逼迫孩子們吃藥。

  果然,一天下午發(fā)生了一件難堪的事。其實這也是終究要發(fā)生的。娜娜玩起一種滑稽的小把戲,她在門房前偷來博歇太太的一只木屐,用一根繩子系住木展?fàn)恐?,?dāng)做一輛小車玩。維克多又出了個主意,在木展里裝滿馬鈴薯皮。于是小家伙們組成了一支隊伍。娜娜走在隊前,手里拖著木履。寶玲和維克多分別排在她左右兩旁。其他孩子接著次序跟在他們身后,大的為先,小的墊后,相互擁擠著;一個只有靴子那么高,穿著襖子的小不點,歪戴著一頂破帽子,跟在隊伍的最后面。他們唱著悲哀的調(diào)子,“依呀!啊呀!”地哼著歌。娜娜便說這是在玩送葬的游戲;那些馬鈴薯皮就算做是死尸。當(dāng)他們在院子里兜過一圈之后,又重新開始轉(zhuǎn),他們覺得這樣十分有趣。

  “他們在做什么?”博歇太太自語著走出門房來看,她總是不放心,隨時窺探著動靜。

  后來她終于看明白了,怒氣沖天地喊起來:

  “原來那是我的木屐!呀!這一幫小壞蛋!”

  她沖上去就是一頓巴掌,先在娜娜臉上重重打了兩下,又踢了寶玲一腳,罵她蠢得讓別人偷走自己母親的木屐。恰巧此時熱爾維絲在水龍頭上接滿了一桶水,當(dāng)她看見娜娜的鼻子流出血來,抽泣、哽咽著,一步?jīng)_過去揪住女門房的發(fā)髻。怎么能像揍牛一般打一個孩子?簡直沒了良心,真是下流再下流的人!自然博歇太太也不示弱,反唇相譏。有這樣的壞女兒,該把她關(guān)在屋里才是。末了,博歇走出門來,厲聲叫妻子進(jìn)屋去,不必同下作的人多費口舌。于是,他們從此便徹底鬧翻了。

  實際上,古波夫婦和博歇夫婦之間一個月來,已經(jīng)不甚和睦了。天性慷慨的熱爾維絲,常常送他們一些酒、肉湯,橘子和糕點。有一天晚上,她把一盤剩余的生菜送到門房里,是些野萵苣和紫菜頭,因為她知道博歇太太喜歡吃生菜。但是第二天,洛蒙茹小姐告訴熱爾維絲,博歇太太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把生菜倒掉,面帶作嘔的表情,并說她還沒有窮到要吃別人吃剩的東西的地步。熱爾維絲決定從此再也不送任何東西給他們了,酒呀、肉湯、橘子、糕點統(tǒng)統(tǒng)不送,什么也不給了。這下博歐夫婦的嘴臉難看極了!竟像是古波夫婦偷了他們家的東西一樣。熱爾維絲意識到這是自己的錯;如果她從前不是不加考慮地常常送東西給他們,就不會讓他們養(yǎng)成壞習(xí)慣,也不至于會傷了和氣?,F(xiàn)在那女門房竟說她是最壞的女人。到了交10月份房租的時候,她便向房主馬烈斯科先生不停地進(jìn)了許多讒言,她說熱爾維絲把賺的錢都吃光喝盡了,以致她的房租遲付了一天;馬烈斯科也極不禮貌,走進(jìn)店里,也不揭帽,便問房租,熱爾維絲立刻就把房錢給了他。自然,此時的博歇夫婦與羅利歐夫婦開始打得火熱起來。她們與羅利歐夫婦在門房里氣氛和睦地喝著酒,兩家重歸于好了。如果沒有“瘸子”的那番舉動,哪有他們今天的和好!現(xiàn)在博歇夫婦認(rèn)清了她,也明白羅利歐夫婦是怎樣受她氣的。當(dāng)熱爾維絲走過的時候,他倆便在門口報以冷笑。

  然而,有一天熱爾維絲登上樓梯奔羅利歐夫婦家去,為了古波媽媽的事。老太太已經(jīng)67歲了,眼睛完全花了,腿也不便當(dāng)了。她不得已而放棄了在最后一家里干活的差事,如果沒有人贍養(yǎng)她,她要活不下去的。熱爾維絲覺得,她這般年紀(jì),有三個兒女,卻讓老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實在是一件丟臉的事。古波又不肯同羅利歐夫婦說話,讓熱爾維絲到他們家去說說,她心中憤然不平,就急步登上了樓。

  到了七樓,她沒有敲門,便像一陣狂風(fēng)似的走了進(jìn)去。她看到屋里的陳設(shè)依然如故,如同當(dāng)年他們第一次冷冰冰地接待她時一樣,仍然是條褪色的呢布幔把工作間和臥室隔開著,那長條形的屋子竟像是為一條泥鰍而建造的。羅利歐在里間的長桌上做著他的鏈子,用鉗子把一個一個的鏈環(huán)銜接好。羅利歐太太站在臺鉗旁,從抽絲板孔里拉著金絲。日光下,那只小熔金爐映出了粉紅色的火光。

  “是的,是我,”熱爾維絲說,“你們覺得奇怪,對嗎?我們是傷了和氣,但是我來并不是為了我,也不為你們,你們該知道……我是為古波媽媽而來的。是的,我倒要看看,我們是不是讓她真等到別人施舍一塊面包給她吃的田地了?”

  “好啊!你就這樣進(jìn)來了!膽子真不小!”羅利歐太太說。

  她邊說邊掉轉(zhuǎn)了身子,背對著熱爾維絲,重新拉她的金絲,假裝不知道弟媳就在身旁。羅利歐已經(jīng)抬起灰白的臉,嚷道:

  “您說些什么?”

  實際他已聽得一清二楚,卻又說:

  “又是流言,不是嗎?古波媽媽可真好,到處向別人訴苦!……但是前天,她還在我家吃過飯。我們盡力而為了。我們可不是富翁……不過,如果她到別人家去說閑話,就可請她住在那里好了,我們不喜歡捕風(fēng)捉影的人?!?br/>
  他重新拿起手中的鏈子,也掉轉(zhuǎn)身子,極不情愿地說:

  “如果大家每個月給她五個法郎,我們也給她五個法郎。”

  熱爾維絲冷靜了下來,看到他們形同路人般的嘴臉,心都寒了。每次她踏進(jìn)他們家的門都感到極不自在。她眼望著地上木格里的金屑,用一種平和、理智的神情向他們解釋。古波媽媽有三個兒女,即使每人給她五法郎,也只有十五法郎,這確實不夠,用這點兒錢是沒法生活的;至少也需要這個數(shù)目的三倍才行。羅利歐又嚷了起來,每個月從哪里去偷十五個法郎呀?大家真可笑,看到他們在家中干金活兒,就認(rèn)為他們是富翁。接著,他又?jǐn)?shù)落起古波媽媽:她并不愿意省去早上喝咖啡的錢,她還喝酒,竟像一個有豐厚家產(chǎn)的太太般提出種種苛求。當(dāng)然嘍!人人都喜歡安逸,但是如果不知道積蓄些錢,到頭來就會像許多同年齡的老者一樣來緊肚皮。再說,古波媽媽并沒有到不能干活的年紀(jì);當(dāng)她想要用叉子取到盤底的一塊好肉時,她的眼睛可十分的好使;總之,她是一個詭詐的老太婆,只希望享受??v然他手頭上有錢,羅利歐也認(rèn)為贍養(yǎng)一個游手好閑的人是不對的!

  然后,熱爾維絲仍保持著通融的態(tài)度,盡力在說服和批駁羅利歐不正當(dāng)?shù)睦碛?,試圖讓他受到感化。但是男主人終于不回答她了。而女主人此時在熔爐前,正在用硝酸液洗著金鏈子,硝酸液盛在一只長把的銅罐里。她始終有意地掉過背去,像是要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熱爾維絲仍在說著,眼望著他們在充滿黑色塵土的工作室里干活,他們彎腰曲背,身著油膩,帶補(bǔ)丁的工作服。他們天天機(jī)械地干著活,竟變得像老掉牙的工具一樣毫無了情感。忽然間,她發(fā)起怒來,嚷道:

  “好吧!也好,攢著你們的臭錢吧!……我來贍養(yǎng)古波媽媽,你們聽著嗎?前幾天我收留了一只獵,今天我能收留你們的母親。她什么都不會缺,她的咖啡,她的酒都會有!……天??!多么不要體面的家庭??!”

  羅利歐太太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她手中搖蕩著手中的罐子,像是要把罐中的硝酸液潑到弟媳婦的臉上一般。她氣急敗壞地嚷著:

  “快滾出去,要不別怪我使壞!……別打算再要那五個法郎,我連一只小蘿卜也不會給你!……一個小蘿卜也沒有!……好啊,五個法郎!老太太將來做你們的女仆,拿我們的五個法郎養(yǎng)活你們嗎?如果她去您家,就告訴她;她就是餓死,我們連杯清水也不會送給她……嗨!快走?。e踩臟了我家的地板!”

  “真是個不要臉的潑婦!”熱爾維絲說著,猛烈地關(guān)上了她家的門。

  第二天起,熱爾維絲把古波媽媽接到了家中。她把她的床安置在娜娜住的那間大些的屋子里,一束光線從一個圓形的天窗里射進(jìn)屋來,搬家并不費事,古波媽媽所有的家具也只是一張床,一只核桃木的高柜,一張桌子,二把椅子;他們把高柜放在堆積臟衣服的臥房里,把桌子賣了,給椅子上換了草墊。古波媽媽剛來家中的晚上就掃地、洗碗,表現(xiàn)出她還派用場,不只是吃閑飯的人,她高興自己總算有了安身之處。羅利歐夫婦卻氣得半死,這是因為羅拉太太又與古波夫婦言歸于好了。有一天,她們兩姊妹為熱爾維絲而爭論,竟互相揪打了起來。羅拉太太稱贊熱爾維絲能盡媳婦的孝道;當(dāng)她看見妹妹生了氣,便越發(fā)捉弄她,索性說熱爾維絲有雙美麗迷人的眼睛,說她的眼睛能燃著紙;說到此,姊妹倆竟互相打了耳光,雙方發(fā)誓不再相見了。從此,羅拉太太常常晚上來店里打發(fā)時光,她與大個子克萊曼斯總談?wù)撘恍┮暗陌嫡Z尋著開心。

  三年就這樣過去了,眾人和了又吵,吵了又和。熱爾維絲瞧不起羅利歐夫婦和博歇夫婦,和其地那些與自己談不攏的人。如果他們看不慣,盡可以走開,對吧?她能賺到錢,這才是最要緊的。本區(qū)的人終于十分尊重她了,因為找到她這樣的好主顧并非易事,到期準(zhǔn)付賬,不計較小事小利,也并不死命談價。熱爾維絲去魚市街古特魯太太的店里買面包,在波龍索街那個胖子查理的店是買肉,金滴街上的洛昂克爾的店是她買雜貨的去處,這家店正好在她的店鋪對面。弗郎索瓦是金滴街口的酒商,常常送酒來給她,每次送來五十瓶一筐的酒,鄰居威古魯賣給她煤只按照煤炭公司的批發(fā)價;這位威古魯太太的屁股可是都要被男人們捻得發(fā)青了。所有的商家都十分殷勤誠實地向她供貨,因為他們都知道對她和氣定會有好的回報。每逢她出外的時候,雖然穿著拖鞋,沒戴帽子,可是遇見她的人都向她問好。她的住房面朝著街道,前后左右的街道儼然像是她住宅的附屬物。她出去購物時喜歡在外面逗留,因為常遇到熟人,彼此相互的也很好。有時沒時間做飯了,她就去飯店買上幾份菜,一邊與老板聊著天。飯店在她洗衣店的另一邊,有一個大廳,玻璃窗上滿是塵土。屋后的院子射進(jìn)些黯淡的陽光。有時候,她手里端著許多碗碟,在樓下某個窗口前說著話,從窗子里望進(jìn)去,是一個鞋匠的臥房,床上零亂不堪,地板上堆著許多破布,兩只折斷了腿的搖籃,還有一個裝松香的瓦罐,里面是些黑色的水。她最敬重的鄰居要數(shù)那家對面鐘表店里穿長工作服的先生了,他的樣子很干凈,用精巧別致的工具不停地檢著鐘表。她總是穿過馬路向他問好,安然微笑著望著他。那僅有柜子般大小的店鋪里、琳瑯滿目的鐘擺在忙不疊地擺動著,各自鳴報著各自的時間,真是熱鬧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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