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嚦嚦鶯聲花外囀(1)

知君用心如日月 作者:楊紫陌


陳洪綬 窺簡

  嚦嚦鶯聲,帶著萬種閑愁,千般柔婉地鳴囀在人世的濃春深處。

  誰家黃鶯紫燕躲在后花園的老樹蔭里,窺著才子佳人隔墻賦詩、對月聽琴。

  人世至美至俗的場面,莫過于月上柳梢頭,假山石后竊竊的私訂終身,這樣的黃昏夜晚帶著女人衣服的暖香,女人繡鞋上亦花枝如顫,似沾著幽徑上的露水與蛩鳴。

  前堂老夫人在昏燈下歪坐打盹,丫頭侍女蹲在榻前與老夫人捶著腿,幾案上有裊裊熏香穿過堂前屋后。

  《西廂記》始終有老夫人的身影,縱然這老夫人千般阻撓,也終是因愛。有母在堂,點起一盞昏燈,便是家,女兒心中終有個約束,有個系掛,有個歸醒。試想如果沒有老夫人的禮教家法,哪里還有什么戲可演呢,才子佳人在那樣的月下乍地一相逢,什么事不會立刻演繹出來呢?!稌嬗洝分袥]有老夫人出來擋道,那張公子甚至沒有跟鶯鶯提起過婚姻,兩人便錦被相合,早早地隨了心意,到頭來鶯鶯還不是落得個身比草賤,命比葉薄。“始亂終棄”四個字形容《會真記》再恰當不過。

  這樣的故事生在紅塵世界的月榭風(fēng)檐下,起初是與陳老蓮怎么也聯(lián)不上的。他畫風(fēng)高古,畫中人物亦仙亦道,不落人間的塵埃,《西廂記》這樣的俚俗溫情,老蓮哪里有。但后來看到了他的木版畫《西廂記》插圖。我驚異于他畫面上的繁縟熱絡(luò),原來他也是有凡心的。我只道是他瀝盡了人生情恨的渣滓,返皈了清凈地,心中林深琴鳴,才子佳人在他眼中也不過天上的金童玉女,兩兩相對時,心思清涼地什么也沒有。只不過述說著前塵往事,打發(fā)光景罷了,跟他自己扯不上一點關(guān)系,如他的畫《閑話宮事圖》、《蕉林酌酒圖》,雖是勾線勁挺,卻于怪誕中見得“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境界。

  作為一代王朝的遺老,對前朝往事總有著不盡的倦戀,他沐的是大明的風(fēng),以前什么都是好的,現(xiàn)今什么都是如此地怪誕不經(jīng),心中一腔去國之痛,也只有對著舊時的城門遙遙而泣,為了大明,也為自己。經(jīng)歷了改朝換代的大變幻,生生將文人對前朝的情義割裂,那種痛宛如經(jīng)年不愈的疤痕,會使人顛狂。

  明朝覆沒后,清兵人浙東,陳洪綬避難紹興云門寺,削發(fā)為僧,名悔遲。但一年后又還俗。陳洪綬眼見得大明江山轟然而倒,身歷憂患,變得個性傲兀,狂放不羈,人稱狂士。后與藍瑛,丁云鵬,吳彬合稱“明末四大怪杰”。

  晚年他定居紹興、杭州等地,學(xué)佛參禪,將紅塵人世早看透,不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誰興誰滅,自是有著天機人事??吹?,便一切灑落無礙。思想的轉(zhuǎn)變更直接體顯在了他的畫里,他的畫風(fēng)日臻圓熟,人物畫于沖淡中各至妙境,人物神會,而不落形跡,仕女裝束古雅,眉目端凝,古拙中自有一段風(fēng)流嫵媚,似澹而實美。

  從他的花鳥山水里,我看不懂老蓮,只覺得他出則古松清泉,入室則靜宅啜茗,家有拙妻相伴,老仆身隨,會幾十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他的人物畫也不涉癡嗔,更不見高樓燈火的隱隱市聲。但當我看到他的版畫插圖及葉子系列后,我終于看到了他的人,原來他也大俗大雅,在這人間碾壓過。這《西廂記》的插圖便是他的人生俗念,一不小心便讓我窺見了。他的畫如妙玉的為人處事,不是不墮入,是機緣不到。妙玉喝水用的杯子綠玉斗,別人碰也碰不得,唯有寶玉那個殊質(zhì),可用來一口一口地抿茶,妙玉還親自斟了遞與他手中。

  “目不成”是相遇天人的機未到,怨不得人。

  明代是一個“無書不圖”的時代,戲曲與繪畫完美融和,版畫遂大放異彩。《西廂記》是陳洪綬做書籍插圖最多的一種,流傳有張深之的《正北西廂》等三種。張本的六幅插圖中,第一幅為鶯鶯像,其余所繪俱是書中香艷之極的情節(jié),有《目成》、《解圍》、《窺簡》、《驚夢》和《緘愁》五幅。本書所選此幅是張本的《正北西廂》中的《窺簡》,約在他四十時所繪。這一時期他還作《斜倚熏籠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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