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陵野老 (3)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 作者:馬識途


聽說張牧之是出生在一個十分窮苦的家庭里,從小受苦,衣食無著,到了剛能端飯碗的年紀(jì),便被送到一家地主老爺家里當(dāng)放牛娃兒去了。這家地主其實是本縣第一塊大招牌的大地主黃天榜大老爺?shù)墓芗遥菑漠?dāng)二地主發(fā)家的,所以就特別的刻薄。在這家做工的長工隊伍里有一個老年長工,當(dāng)了長工們的領(lǐng)班,名叫張老大。這個人很有意思,雖說當(dāng)長工好比是掉在黃連缸里,苦不堪言,他卻總是那么樂呵呵的樣子。他喜歡和大家說說笑笑,特別喜歡跟大家擺龍門陣。在閑暇的時候,他就用擺龍門陣來排遣大家心里的煩悶。這些龍門陣大半是揭老爺們的丑底子,長窮人的志氣的。他還常常擺什么地方出了“神兵”了,什么地方窮人打伙上山立了寨子,自己坐了天下了。這些對于當(dāng)放牛娃兒的張牧之,就是啟蒙的好教材。他從這里吸收了豐富的精神營養(yǎng)。他是多么欽佩那些綠林英雄??!這個老長工張老大,還識得幾個字,能夠看懂木板刻印的小唱本,他喜歡在趕場的時候,在小地攤上買幾本回來讀。他擺的有些龍門陣就是從這種唱本中取出故事來,又根據(jù)他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加以補(bǔ)充和修改,才擺給大家聽的。張牧之拿著那些唱本,簡直看神了,他沒有想到這里頭有這么好看的東西。可惜他是個睜眼瞎子,扁擔(dān)倒在地上,認(rèn)不出那是個“一”字。他發(fā)奮要拜張老大當(dāng)老師,向張老大學(xué)認(rèn)字。他向張老大一說,張老大就答應(yīng)了。不過長工同伴們要他正二八經(jīng)給張老大磕個響頭,拜門當(dāng)?shù)茏?,張牧之也真的給張老大磕了一個響頭,喊一聲張師傅。張老大樂呵呵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說:“好,我們就來造一回魁星大菩薩的反,叫窮人也當(dāng)秀才。”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張牧之居然也能讀唱本和別的小書了。這一下簡直把他樂壞了,在他面前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他見什么讀什么,甚至陳年的賬簿和過時的歷書,他都要拿來翻看,長了一些知識。長工們都喜歡這個青年,算是他們中間的小秀才,什么事都愛同他商量。又過了幾年,他長大起來,能和長工一樣干活的時候,他的師傅張老大突然得病死了,他哭得很傷心。張老大光棍一條,也沒有一個親人,張牧之就自愿給師傅披麻戴孝,送他歸山。張牧之在長工隊伍中早已是一個事實上的領(lǐng)袖人物,于是他接著當(dāng)了長工領(lǐng)班。

后來不知道又過了幾年,張牧之有個妹子來看他,被這個地主老爺一眼看上了,估倒要送到城里向黃大老爺進(jìn)貢,到黃家大公館去當(dāng)丫頭。張牧之不同意。結(jié)果被地主老爺強(qiáng)拉去先強(qiáng)奸了,然后送進(jìn)城去,在半路上就跳水自殺了。張牧之的爸爸和這家地主老爺去打官司,那黃大老爺送了一張名片給縣太爺,就叫張牧之一家落得個家破人亡。

張牧之氣壞了。他早就知道和這種人打官司是打不贏的,像他在那些唱本上看到的那樣,“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jìn)來。”他決心照他的老師傅曾經(jīng)給他擺過的那樣辦,約了一伙長工,跟這個地主老爺干了一仗,殺了這個壞蛋。殺了老爺又怎么辦?難道眼睜睜看著官府來把他們抓去一個一個殺頭嗎?不行,他們沒有別的路走了。大家一商量,就想起張老大給他們擺過的那些綠林英雄,上山扎寨子,自立為王的故事來。張牧之把大腿一拍:“對頭,上山去!”接著他給同伴們搖起他新近讀過的一本小字石印的《水滸傳》,說林沖怎么被逼上了梁山。張牧之的結(jié)論就是:“走,我們上西山去!”

過不多久,就傳說在這個縣的西山一帶大山區(qū)里出現(xiàn)了一股“蟊賊”,“攔路搶劫,商旅裹足”。這些消息傳到縣城來以后,縣衙門里發(fā)的官家文書上就是這么告訴我們的。聽說他們從幾個長工發(fā)展成為十幾二十個人,從手無寸鐵發(fā)展到弄到七八支長短槍,倒成了氣候了。在這中間,縣衙門也派出地方團(tuán)防隊去剿捕過他們,可是從縣衙門里的官家文書上又看到,說這股土匪“飄忽不定,難以捕剿”。那就是說,把他們一根毛也沒有摸到。

西山一帶本來是黃大老爺稱霸的地方,是他種鴉片、販運(yùn)鴉片和“放棚子”的地方,怎么能容得一股蟊賊在那里出沒,打斷他的財路?于是他派出自己的家養(yǎng)親兵去征剿。這些家伙倒都是會鉆山的地頭蛇,找到了張牧之,打了幾仗,可是傳出來說,這伙“蟊賊”十分靈活,不但沒打垮,反倒給他們繳去幾支槍。他們還趁勢吃掉了黃大老爺放出去的幾個小“棚子”,把幾支快槍也弄去了。

什么叫“放棚子”?這里要解釋一下。像黃大老爺這樣當(dāng)權(quán)的地主,總還嫌用合法的地租、高利貸和多如牛毛的捐稅盤剝老百姓太斯文了,便把自己的武裝,三個五個,十個八個,偷偷地放進(jìn)山里去,攔路搶劫行人,私種私運(yùn)鴉片煙,拉土老財?shù)摹胺守i”,綁架勒索,不然就“撕票”,這樣來加速自己財富的積累。派人出去干這種勾當(dāng)就叫做“放棚子”。張牧之他們最恨這種“棚子”了。他們采取突然襲擊的辦法,吃掉黃大老爺幾個小“棚子”,拿了他們的好槍,收了他們的“肥豬票”。黃大老爺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放出話去,不把這股蟊賊斬盡殺絕,誓不罷休。張牧之也發(fā)了誓,這一輩子就是要專和黃大老爺做對。也帶了話進(jìn)城,有朝一日,他們殺進(jìn)縣城,拿到黃大老爺,要把他砍成八大塊。

這樣活動了幾年,張牧之成了氣候,有了二三十個人,二十來條槍,而且頗有一些錢了,出沒在幾個縣交界的西山一帶,立了寨子,打起仗來附近的老百姓也可以一呼百應(yīng)了。他們已經(jīng)從“蟊賊”上升為官家頭痛的“土匪”。黃大老爺曉得這是大禍害,派出家兵去過好多次,“摸夜螺螄”,夜間遠(yuǎn)程奔襲的辦法也搞過,裝成土匪想和張麻子“打平伙”趁勢吃掉他的詭計也使過。張麻子就是滑得很,不吃他那一套,反倒是本地老百姓先給他通了消息,他將計就計,把黃大老爺派進(jìn)來的人吃了,打得他們連滾帶爬地跑了回去。官家也浩浩蕩蕩地派大兵去剿了幾回,更是毫無結(jié)果。官家的文書上說,那一帶老百姓都“通匪”,匪民一家,難以區(qū)分。你去剿,都是民;你走了,都是匪,莫奈何。張麻子的名氣大起來,縣衙門貼出告示,懸賞緝拿張麻子的頭,而且他的頭的價值隨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抬高,由五百元到一千元,后來抬到三千元了。但是這個“長著大胡子的麻子”(這是通緝令形容的),始終沒找到他的蹤影,而到處又似乎都有他的活動。有些其實不過是善良的老百姓編造起來嚇唬地主老爺,希望他們“規(guī)矩”一點罷了。當(dāng)然,這個張麻子的確不搶老百姓,只整那些為富不仁的老爺,那些大利盤剝的大商人,那些本錢雄厚背景很硬的鴉片煙販子,還有那些刮夠了老百姓的地皮,想把錢財偷運(yùn)出去的官老爺們。對于小販小商,只要交納規(guī)定的“買路錢”就保護(hù)過境。這樣一來,那一帶的地主不敢歪了,老百姓倒真是安居樂業(yè)起來。怎么能不“匪民一家”呢?張麻子怎么能不“逍遙法外”呢?

且說有一天,也就是我前面擺的山西錢莊那位會計主任導(dǎo)演的趣劇收場的那一陣子。他們演的這場趣劇沸沸揚(yáng)揚(yáng)地在全縣傳開,再也待不下去了,不得不把已經(jīng)刮到手的錢財和抓到手的公款,席卷一空,逃之夭夭。當(dāng)然,他們等不及下一任老爺?shù)饺蝸磙k移交,也不想要不值錢的什么萬民傘、德政碑了,半夜里弄到幾乘滑桿和幾個挑子,偷出城去,落荒而逃。他們當(dāng)然不敢去坐輪船,只好照著省城的方向,曉行夜宿,匆匆趕路前進(jìn)。他們不警不覺,就走進(jìn)了張麻子的獨(dú)立王國。

就是這一天,放在山下的“眼線”,上山向張牧之報告:“報告,山下來了幾乘滑桿和幾個挑子,不知道是干啥子的,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不會是好人,搶不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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