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陵野老 (5)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 作者:馬識途


陳師爺起初不答應,他想哪有這種強迫封官的搞法?張牧之說:“好,你不干,你就先在我們寨子上委屈幾天吧?!闭f的是委屈幾天,結果陳師爺在山里一住就是兩三個月。他暗地里看,這一伙強盜其實都是窮人出身,被逼上梁山的。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吃酒,公平分錢,打起仗來,勇敢沖殺,拼死相救,像親兄弟一般。他也有些感動了。世界上竟然還有這么一些好人哩。這哪里是他在城里聽說的殺人放火、窮兇極惡的張麻子這股土匪的模樣呢?說到對于他,雖說在“弄”他來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不很禮貌的舉動(聽說是用麻袋把他裝起來,當做貨物綁在馬背上,馱上山來的),可是“弄”進來以后,卻對他十分尊敬,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沒有告訴他就暗地派人送錢到他家里去,好叫他家里安心過日子。而且他聽到這個頭頭終于很直爽地對他說:“陳師爺,你瞧得起我們這些泥巴腳桿,你覺得我們干的是劫富濟貧的好事,愿意和我們干,你就留下;你覺得不是這樣,在這里不自在,我們送路費,你走就是,一點也不勉強?!?/p>

這一席傾吐肺腑的話,直把陳師爺說得老淚橫流?!拔腋?!”這就是他的回答。

但是當張牧之提出要派他帶錢上省里去,到山西錢莊買這個縣的縣太爺來當?shù)臅r候,他卻有幾分懷疑,覺得這碼子事未免太稀奇了。

“你說,你憑良心說,我這個張麻子,就是在你們縣城城門口貼著告示,懸賞三千塊大洋買他腦袋的這個張麻子,可不可以進城去當你們縣的縣太爺?你這個窮科員可不可以去當秘書師爺?”張牧之誠心實意地問。

陳師爺當時沒有回答,張牧之也不估倒他馬上回答。陳師爺想了一夜,正和我在前面說過的一樣,他想通了。張麻子這么一個好人,為什么不能去當縣太爺?比他過去見過的所有的縣太爺都好得多。至于說他這個窮科員可不可以去當秘書師爺,他更有信心。說到搖筆桿子,他的文字通順,比那些縣太爺帶來的狗屁不通的師爺好得多。他還通曉事理,為人耿直,自信比那些專門出“爛條兒”的師爺強。對頭!

第二天早晨,他回答了:“可以!”

大家一聽都高興得跳了起來,張牧之更是不用說有多么高興了。

只要陳師爺思想一通,什么事都好辦了。

陳師爺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這個未來的縣太爺想一個堂皇的官名。他總不能用“縣長張麻子”出布告嘛。他想來想去,忽然想到就和“張麻子”這三個字諧聲,取名叫“張牧之”吧。古時候縣太爺本來就叫做“牧民之官”,叫“張牧之”正好。——我前面擺故事都叫他張牧之,其實他是這個時候才開始叫張牧之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原來叫什么,又不愿學老爺們罵他,叫他“張麻子”,所以提前使用他的這個官號。

陳師爺陪著張牧之帶了一大筆錢到省城去了。由于這個縣里冒充縣太爺?shù)拿貢鴰煚斠呀?jīng)潛逃了,正空缺著,他們出的錢又比別人愿意出的多得多,所以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具體事宜都是陳師爺去經(jīng)辦的,誰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老在衙門進出辦事的人,熟門熟路。至于最后要去拜望一下省民政廳長官,也難不倒張牧之。張牧之打扮一下,看來卻真是年輕英俊,一表人才。而且去拜見的時候,也不過是講些下去以后要奉公守法、勤政愛民的一派官話,陳師爺事先一教,張牧之馬上就會說,也就應付過去了。

他們帶著上面蓋大紅官印,赫然寫著縣長張牧之幾個字的委任狀,回到縣里去了。當然不是坐著輪船、打著旗號到縣城去,而是偷偷地回到西山他的老窩里。兄弟伙們接他們回到山寨,都爭著來看這張委任狀。他們都很奇怪,憑這么一張紙,他們就可以大搖大擺到縣城里去,把縣政府那顆官印拿過來,憑著這顆攥在手里的印把子,就可以出告示,要錢,殺人……這是他們先前萬萬料不到的。

張牧之和兄弟伙們商量了一下。他們在西山這塊地盤,不僅不能丟,而且還要擴大些;他們這支隊伍,不僅不能散,而且要乘機壯大,把縣上保安隊的好槍來他一個“槍換肩”。自然,他要帶幾個兄弟伙進縣城,替他管錢管東西,其余作為保駕的跟班。他帶的有徐大個,當他的衛(wèi)隊長,張德行幫他守牢,王萬生當勤務兵,還有別的幾個兄弟伙,都是真心實意跟他,和他一條心的,又是能跑會飛的好槍把式。

陳師爺真是忙起來了。他要向張牧之介紹這個縣里的各種情況,各種當權人物的姓名、性格以及他們之間的派系和利害關系。還要教張牧之他們進城以后的起居生活習慣,包括各種交際往來的禮節(jié)、規(guī)矩、儀容以及談話的方法。他還要為張牧之起草到任后的施政演說稿子。進城以后,只要把幾個大的交際應酬和出頭露面的場合對付過去了,以后一切事情,都可以由他這個秘書師爺出面來處理,那就好辦了。

但是在研究發(fā)表施政演說的內(nèi)容的時候,引起了一些爭論。有些人主張張牧之抓到了印把子,就應該替受苦的人說話、辦好事。要劫富濟貧,整治那些欺壓老百姓的惡霸地主和專干壞事的土豪劣紳。他們講得很清楚:“要不,我們花這么多冤枉錢買個縣太爺干什么?去縣城里受那份洋罪干什么?還不如我們在山里頭一刀一槍地跟他們干痛快一些呢!如果哪個進了城,就去學那些壞老爺模樣,腐化墮落,替地主老爺欺壓老百姓,去盤剝窮苦人家,不論是哪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這些主張都是很合張牧之的心意的,他聽在耳里,記在心里。但是這卻叫陳師爺作了難。他不是不贊成這些窮苦兄弟伙的主張,要不,他還不愿這么冒著砍腦殼的風險來跟他們干呢。但是他明白,這個縣到底還是在反動政府統(tǒng)領之下的,衙門口掛的到底還是青天白日旗,還是國民黨三民主義的天下,還是層層都由地主老爺和老板們掌著實權的。他勸張牧之,還是要表面一套,暗地一套,不要叫他們看出馬腳來。只能是以一個清官的樣子出現(xiàn),不能把他當江洋大盜這套拿出來。至于說上任以后發(fā)表的施政演說,更不能出了格,露了餡。但是張牧之他們堅決不同意在講話中顯出和他們這些黨棍子、惡霸是一鼻孔出氣,說的一個格調(diào)。這卻叫陳師爺費了不少腦筋,才從那些老爺們慣常唱的三民主義的高調(diào)中,提取出一些如“勤政愛民”、“救民于水火”以及“節(jié)制資本、平均地權”這套陳辭濫調(diào)來,寫成了演說稿。

一切準備停當,又約好了以后往來聯(lián)系的辦法就出發(fā)了。他們先悄悄地動身到一個大一點的城市里去,在那里置辦了行李,穿上了官服,發(fā)了即將“到任履新”的電報。然后從那里上了輪船,大模大樣地向這個縣城進發(fā)了。

他們下了輪船,在碼頭上受到縣城機關、法團代表和紳糧地主老爺們的熱烈歡迎。他走進披紅戴綠的歡迎彩棚里,踏上鋪在地上的紅色地毯,好不氣派。陳師爺按大小先后把張牧之介紹給大家,一一見面寒暄。張牧之和他的跟班們早就聽說過這個縣里的這些烏龜王八蛋,早就想一個一個地捉來,一刀一刀地砍掉。現(xiàn)在這些家伙就站在眼前,還要和他們又是拱手,又是點頭地應酬,也真叫人憋氣了。

那些老爺們呢,當然不知道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畢恭畢敬地歡迎的人,這個穿著筆挺的藏青色中山裝、頗有點三民主義忠實信徒模樣的人,就是他們一提起來就咬牙切齒的,長著大胡子的張麻子這個江洋大盜。他們一看這個人頭發(fā)梳得溜光,兩眼炯炯有神,生氣蓬勃,儀表堂堂,已經(jīng)有了幾分好印象。再一聽他在寒暄中隨口說出“兄弟才疏學淺,初出茅廬,一切都得仰仗列位大力鼎助,勤政愛民,不負黨國重任和全縣父老殷望……”這樣一些很得體的話來,就更加敬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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