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小北的迅速轉變,陳星視而不見。其實,他現(xiàn)在對什么事都有些視而不見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仿佛一生下來就做好了承受孤獨的準備?,F(xiàn)在孤獨終于造訪了他。
自從與小北絕交以后,陳星基本上沒在學校說過一句話。課倒還是照常上,只不過早上坐到凳子上,便開始低頭發(fā)呆,書包都不打開。課間休息的時候,他也出去透透氣,活動活動身體。同學們看到他在單杠上一個接一個地做著引體向上,剛開始還饒有興致地替他數(shù)數(shù),但后來也作罷了,因為他做的數(shù)量實在太多了,而且每個課間都重復這同一種運動。粗略地算一下,他幾乎每天都要做上千個引體向上。這樣的機械活動,仿佛僅僅是為了避免關節(jié)生銹才進行的。大家也目睹著他的胸大肌、虎頭肌和肱二頭肌日益膨脹了起來。到后來,他站在一群白白嫩嫩的高中生中間,竟然顯得很唬人。
大伙兒倒是希望陳星再和小北打一架。他們猜測,艱苦鍛煉的陳星已經有了更加可怕的戰(zhàn)斗力,一拳下去,不要說小北,就連一頭驢都會筋斷骨折。
但是陳星沒有讓群眾們的愿望實現(xiàn),每天一放學,他就把書包往肩膀上一扛,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離開的架勢,好像即將踏上一段千里萬里的流浪之路。
回到家里,孤獨的味道卻更濃了。其實,在學校的孤獨并不是真正的孤獨,那只是孤立。即便你被孤立了,也有人在看你;而且往往因為你孤立,看你的人反而多了。被孤立有時候倒是一種享受。但家里的孤獨是真正的孤獨。
陳星的父母都在一所區(qū)屬圖書館工作。可以說,他們是這個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堅守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風格的知識分子。當然,這種堅守也是被迫的。他們沒機會和上面的人勾結,也沒資格受到下面的人同情。他們的清高是真清高,悲憤也是真悲憤。
為了緩解工資條象征的拮據(jù),陳星的母親還干了一個本不該是副高職稱干的活兒,她每天晚上去一個中學課外輔導班上課,講初中語文。而陳星的父親分屬圖書館黨史研究辦,假如有專業(yè)的話,則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因為腰肌勞損,他基本什么家務活也不能干,只能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他不看電視劇,也不看綜藝節(jié)目,而是習慣一遍又一遍地復習各個電視臺的新聞。長此以往,他對每個省份的社會現(xiàn)狀都有了廣泛的了解,對全世界人民共同的大事則有更深刻的了解。比如一顆巴勒斯坦的炸彈,會隨著電視遙控器在他面前爆炸五次。
看新聞時,父親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沉默不語,雙眼目視前方,那表情既像在看,又像什么都不看。他也幾乎從不運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對那些新聞做出評論。這其實就很不像一個知識分子了。
只是別讓他喝酒。一旦父親的手里握著一瓶“牛欄山”牌二鍋頭,他的眼睛就睜大了,額頭也放出了光芒,有時甚至會不顧勞損的腰肌,一下子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對于正在發(fā)生的新聞,他也要做出評論了——只不過,那些話仍然不符合一個知識分子的身份,常常是“什么玩意兒”、“這些狗娘養(yǎng)的”、“你們丫的騙誰呢”之類的只言片語。那些短句飽含著冷嘲熱諷,輕輕地從他的嘴唇里爆出來。
然而這種時刻,已經是父親話最多的狀態(tài)了。在不喝著酒看新聞的時候,你是完全可以把他當作一個啞巴,甚至把他這個人都忽略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