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路記憶回路里沒有被想起的事情。
上初中的時候爸爸覺得她還是該在市級的學校讀書,把林曉路接到樂山,他的家庭里。
那個被外公外婆各路親戚不斷地告訴林曉路“就是她破壞你們家庭”的“壞”女人已經(jīng)正大光明地變成爸爸的合法妻子。
昏暗的屋子中間還有一小孩子光著雪白屁股在爬。那是爸爸的親兒子。他們?nèi)齻€組合在一起已經(jīng)是一個普通平凡卻又幸福完整的家庭,林曉路有點不知道把自己擺在哪里。
還有,小縣城的教學質(zhì)量比不上市區(qū)。加上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林曉路更加沉默寡言地把心縮回自己的堡壘中去。埋頭在書本里,跟著三毛流浪到了撒哈拉,跟著鸚鵡騾號穿梭在海底,跟著安徒生騎著那只銅豬俯視那些下著雨水的憂傷的城市……于是她原本普通的成績一落千丈,跌入萬劫不復的谷底。
這個谷底沒有寶石,也沒有禿鷹飛過,林曉路不能跟神話故事里的阿拉伯人一樣靠裝死來脫離困境。
三十五分的數(shù)學卷子鋪天蓋地轟隆隆地壓下來,把林曉路斑斕的幻想世界壓成廢墟。林曉路痛定思痛。
于是認真地在自己的本子上寫下人生計劃,其中最高端的一項,是考大學。寫著寫著她開始走神把她的人生計劃畫成城堡狀,圍墻下開滿鮮花。
而那時候爸爸湊巧走近她的桌子看她寫作業(yè)的情況。結(jié)果他看到的是一張畫得花里胡哨的紙。爸爸拿著那張紙揉成一團。輕蔑地說:“你這個樣子,考個屁的大學?”然后把林曉路的人生理想往垃圾桶里一丟,掉頭走了。
林曉路。十二歲,就這么徹底被否決到原本連抗戰(zhàn)都可以勝利的八年之后了。
林曉路惟一長于其他孩子的地方就是畫一些小畫片。
但這就好像爸爸對她人生計劃的評價一樣,算個屁。
班主任老師李希仁猛地抽起林曉路的課本——她正專著地在上面涂鴉。然后啪地把書甩在還沒回過神來的她的臉上。叫她回去把她爸叫過來。
林曉路的爸爸是不可能來學校的,連該來的家長會也不會來的。
林曉路理解,這不是爸爸的錯,爸爸第一次到學校盡一個家長的責任的時候,林曉路考的成績倒數(shù)第六名,于是李希仁老師在幾十個家長的面前語重心長地對林曉路爸爸說:“就算兒子重要,女兒也一樣重要嘛。多花點時間關(guān)心女兒的學習吧?!崩罾蠋熣f完這句話后滿意地環(huán)視著教室里別的家長,她的鏡片擦得閃閃發(fā)光,她的臉因為自豪而微微漲紅,自己真是一個對所有同學的家庭環(huán)境都了解,對每個同學都很關(guān)心的,熱心腸的,好老師啊。
爸爸是一個有禮貌的成年人,不能給一個人民教師臉色看。于是就把這個鐵青的臉色留著回家,一腳踹給林曉路,然后一個星期沒跟她說話。
林曉路松了口氣,這是很輕的懲罰,而且,反正平時爸爸也不怎么跟她說話。
從那以后的家長會開完,林曉路就跟另外幾個家長不來的孩子一起,上課時間站在教室門口享受清新空氣——這也是李希仁老師的一個特別創(chuàng)意。不出三天,不來的家長們紛紛賠著笑臉來拜訪。
于是教室外就只剩下林曉路一個人,她學會給圍欄外行走的人起各種綽號,杜撰他們的離譜的故事來忘掉發(fā)麻的雙腿。等到黃昏到來之后一天又過去了。
回家就可以坐下看書,涂鴉什么的。還不用交作業(yè),老師問的話同學們會幫她解釋:“李老師叫她站外面?!?/p>
一個星期之后,李希仁受不了其他老師的詢問,只好讓林曉路進教室了。
這一次林曉路也做好了又站一個星期的準備,所以堅定地站在教室門口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這句歇后語是爸爸教她的,當爸爸看到她那始終沒有進步的成績就把這句話送給了她。
“不是叫你快回去嗎,怎么還在這里?”李老師斜眼看著她。手里晃著那本滿是涂鴉的語文書,嘩嘩地用力翻:“把這些給你爸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