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夯為啥發(fā)火,魯子凡心里清楚。產量評高了,征購任務也就加大了,社員的人均日口糧才八兩六,牲口飼料日均不到一斤。對此,社員們罵罵咧咧,到處說風涼話,說什么“互助組的餃子,初級社的面,高級社里喝稀飯”。眼下,地里草苗一起長,棉鈴蟲鬧得厲害,又下了幾天連陰雨,草密得簡直插不進鋤。面對這些撓心事,作為一社之長的石大夯,怎么有臉去縣里邀功請賞呢?
下午,他把各隊生產隊長叫來,打算研究一下當前的工作。人們湊到一起,又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大夯本來就煩,這么一嚷,心里就竄火苗子,沒好氣地說:“誰也甭念雜兒,這怪我嗎?我頂得住嗎?他一個勁地逼你,拿黨性壓你,能不聽嗎?再說,咱是翻身戶,對黨能有二心嗎?咱少吃一口算什么,不要說三道四了!”
石大夯這么一說,人們才不言語了。他接著說:“遇事要往前看,不能光往后看。發(fā)牢騷不解決任何問題。眼下地里活趕疙瘩,一定要好好鋪排鋪排?!?/p>
為了把農活趕上去,大夯在勞動管理上動了腦筋。原來不論干什么活,也不管干多干少,干得怎么樣,一律按天記底分。這就等于獎了懶的、滑的和打馬虎眼的,很不合理。為這事他琢磨了好幾天,最后想實行“三包一獎”,即社里對各生產隊實行包工、包產、包成本,超產獎勵。各生產隊可以對作業(yè)組或社員實行定額包工包產,或以產定工、按勞定產。他把自己的想法拿到管委會上去討論,多數擁護,說這辦法科學;也有人嫌麻煩,怕費事。韓天壽極力反對,他撥楞著腦袋說:“這么一包,還是各干各的,跟單干有什么區(qū)別!這不是又退回去了嗎?”李碾子打斷他的話說:“現在這地是集體的,干活是給農業(yè)社干的,將來分東西也是從社里分,怎么跟單干一個樣?”大夯說:“這是新辦法,究竟怎么樣?誰也拿不準。咱還是交給社員們討論吧?!?/p>
散會后,石大夯回家吃飯,碰見平安放學了,就迎上去,關心地問:“平安,最近學習怎么樣?”
平安驕傲地說:“在班里凈考第一,從來沒考過第二名?!?/p>
石大夯高興地豎起大姆指:“好樣的,再加油?!?/p>
平安不高興地把嘴一撅,喃喃道:“有幾個同學老是欺負我?!?/p>
大夯知道為什么,安慰他說:“甭理他們,只有念好書,才會有出息。”他蹲下端詳著平安的臉,似乎想從他身上發(fā)現什么。平安不好意思地問:“大舅,干嗎這樣看我?”
石大夯趕緊回過神來,笑笑說:“沒啥,快回家吧?!?/p>
平安向大夯擺手告別。大夯望著平安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正在這時,李月萍收工回來了。大夯說:“我問你個事?!?/p>
“啥事?”
“那天你走后,小俊非說平安像我,為這俺倆吵了一架。剛才我認真看了看平安,眉眼還真有點像我……”
李月萍一愣:“嫂子懷疑了?”
大夯點點頭,認真地說:“如果平安是我的,你千萬不要一個人撐著?!?/p>
“你胡說什么呀!”李月萍緊張地否認,“怎么會是你的……”
石大夯見她著急了,轉身走了。
剛才這一幕恰巧被韓天壽看見了,那黃眼珠子一轉悠動起了腦子……
在社員大會上討論“三包一獎”,結果分歧很大。擁護的說,這辦法好就好在不在一塊窮鰾了,能發(fā)揮各人的特長和積極性。想啥時出工,就啥時出工,想干就干,想歇就歇,活干得好,又能多掙工分,多分紅。反對的理由,跟韓天壽說的差不多,既然包給個人干,還辦什么社!
大夯仔細分析了這兩種意見。支持擁護的,多是年輕、勤謹、干活快、老實巴交的;凡是反對的,多是愛耍奸蹭滑、調皮搗蛋、愛沾小便宜的,打的是自己的小算盤?;镏赡芡稒C取巧,渾水摸魚,又不少掙工分。這么一包,就不能再磨磨蹭蹭、耍奸蹭滑了。反對最強烈的是李大昌。他嘴里噴著唾沫星子說:“要包,還不如單干哩,我到區(qū)里告你們?!?/p>
多數人擁護包,韓天壽也沒辦法。他對大夯說:“這事我吃不準。如果你覺著好,就在一隊試吧?!?/p>
實行“三包一獎”,關鍵是定額,定額是一把個尺子。只有把這尺子定準了,才能起到獎勤罰懶的作用。然而,這是一件復雜而艱巨的工作。要一項農活一項農活地定,有多少農活就得有多少標準。這不是三天兩早晨能制訂出來的。大夯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爹和春秀。爹是老莊稼把式,懂工眼兒;春秀懷著孩子,下不了地,又有文化。讓他倆再挑幾個既公道又有農活經驗的人,成立了一個定額小組,來完成這項任務。
36
這幾天,李能三心里挺煩。
自從村里成立了高級農業(yè)社,地主富農都入社了,成了候補社員。隊里鐘聲一響,社員們成群搭伙地到地里干活,有說有笑,打打鬧鬧,很是熱鬧。李能三卻感到十分孤單,在地里干活經常是他一個人,像個啞巴牲口半天也不說句話。大菊是個愛說愛笑的脾氣,一個人悶在家里,像蹲監(jiān)獄一樣憋得難受。串個門吧,她覺著丟人,再說和人家也沒共同語言。心煩了,就沖老頭子發(fā)脾氣,埋怨他不識時務,撞了南墻不回頭,弄得自己在村里抬不起頭。兩口子總是這樣吵來吵去,李能三覺得這個家沒溫暖,就想到他的老情人羅香香家去串門,敘敘舊情,不料她也成天下地干活不在家。就是在家,也討厭他這個老頑固。甭說干那風流好事,就是想捅捅摸摸也不讓,也就不愿再去了,鬧得他連個說話的地方都沒有。這些日子,他從戲匣子里聽說共產黨在整風,有人大罵共產黨如何如何。晚上睡不著就瞎琢磨:莫非共產黨出毛病了?他覺得這里邊有事,又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就想到城里找親家張盛福聊聊。眼下地里沒什么活了,抬腿就進了城。
李能三說進城看閨女,大菊就給他準備了不少小米、綠豆、紅棗什么的,讓他給親家捎去。農村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這些土特產倒是挺稀罕。李能三一看那半布袋就怵頭。到城里少說也有三十里,又沒個車子,用肩背著扛著真夠嗆。他說:“我又不是牲口,哪拿動這么多東西呀!”大菊說:“既然去一趟,你就辛苦點吧?!?/p>
李能三看著這些東西,后悔沒買輛自行車。按他的家境買輛車子不成問題,他是怕有人借,沒敢買。眼下自行車在村里還很少,你要買了,別人來借怎么辦?借吧,心疼;不借吧,得罪人,犯不上生這個氣。沒車子就得步行,東西就得背著扛著。路遠沒輕載。把這半布袋東西背到城里,半路歇了五六次,壓腫了肩膀,累得兩腿發(fā)軟,上氣不接下氣。
李能三這次進城,感到與往日氣氛不同。大街上到處貼滿了大字標語和大字報,內容跟戲匣子里說的差不多,都是給共產黨提意見,幫助黨整風。他想,共產黨內部一定出了大問題。要不,怎么縣城也鬧起來了?他對村里的一些做法不滿意。如果不搞土改、合作化,他早就發(fā)了,咋會混到這步田地!他知道有些人跟他一樣,對共產黨有意見。但只能在背后說,不敢到處亂嚷嚷?,F在這些人的膽子怎么突然大了起來?竟敢把這些不滿的話貼在大街上,喊在戲匣子里!他猜不透整風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個整法。他所企盼的就是把農業(yè)社解散,還像過去那樣單干種地。他覺得這次進城一定要跟老親家好生聊聊。張盛福是城里人,又是副經理,官場上的事肯定比自己知道的多,也就沒有在街上細看這些大字報,徑直找親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