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茶見爹來了，滿心歡喜，趕緊接了爹背的東西，抱怨他：“這么大老遠，背這么多東西干啥？城里什么也不缺?！崩钅苋诖謿庹f：“輕易不來，總不能空著手吧?！鼻嗖璐騺硪慌杷尩茨槪制懔艘粔夭?，還拿來一盒“福”字牌香煙。李能三瞅了一眼那煙卷兒，掏出煙袋說：“這玩意兒我抽不慣，還是自家種的葉子煙勁兒大。”

青茶問娘身體，問家里莊稼，問村里的姐妹們，家長里短地跟爹拉呱著。李能三瞅著閨女胖了，也白了。心想，還是城里好，不受風(fēng)吹日曬之苦，吃的喝的也比農(nóng)村強得多。想到這兒，就覺得給閨女找的這個婆家不錯。如果由著她的性子嫁給李碾子，別看當(dāng)著個副社長，也是跟土坷拉打交道。他問青茶文然待她好不好？爺兒倆工作忙不忙？日子過得順心不順心？青茶沒有直接回答爹的話，輕輕嘆口氣說：“他們對我都挺好，過日子也不成問題，只是又在搞運動，公公膽小，成天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李能三聽了有些納悶：“人家共產(chǎn)黨整風(fēng)，他又不在黨，有他什么事呀？再說，一個做買賣的，雖然當(dāng)個副經(jīng)理，還是私方代表，運動關(guān)他啥事？”

青茶回答不了爹提出的問題，看看桌子上的座鐘十一點多了，便說：“他們快下班了。你先喝水歇會兒，我到街上買菜去?！?/p>

自從進了城，李能三就想撒泡尿，可總找不見茅房?，F(xiàn)在閨女上街了，趕緊找茅房。他東西南北找了個遍，也沒找見茅房，只好憋著。

他剛抽了一袋煙，張文然推著車子回來了。他趕緊迎出來問：“你爹也該下班了吧？”

“現(xiàn)在公司正搞運動，有時候回來挺晚，我去告訴他一聲?！蔽娜徽f著，推著自行車出去了。

李能三感到納悶，搞運動，就不讓回家吃飯呀！他搖搖頭嘆口氣，自語道：“無官一身輕，平民老百姓。莊稼人比誰都自在?！?/p>

不一會兒，張文然把他爸叫回來了。老親家多日不見，顯得格外親熱。張盛福對文然說：“出去買點菜，俺老哥倆好好喝幾盅。”

文然說：“青茶去了，我去買瓶好酒?！?/p>

張盛福讓李能三坐下，互相詢問了對方家里的情況，李能三就問起大街上的大字報，“老哥，這是鬧什么呀？”

“黨在整風(fēng)呀?！?/p>

“有啥風(fēng)可整呢？”

張盛福鄭重其事地說：“按傳達的文件說，咱們中國已經(jīng)完成了‘一化三改’的任務(wù)，進入了一個新的社會主義階段。為了使人們能夠跟上變革的新形勢，所以全黨開展整風(fēng)運動。”

“都整啥呢？”

“這次整風(fēng)的重點，說是解決脫離群眾、脫離實際的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主觀主義，以達到提高馬克思主義思想水平，改造自己，改進工作，適應(yīng)新情況，完成新任務(wù)的目的?！睆埵⒏Ｏ癖硶粯?，按著文件上講的對老親家說了一遍，接著問：“農(nóng)村情況咋樣？”

張盛福這么一問，李能三來精神了。他說：“人們對共產(chǎn)黨的意見可老鼻子了。甭說別的，就入社這事人們意見海了。別說我不想入，就是貧下中農(nóng)也有意見。龍多死鬧，人多死靠。弟兄倆都尿不到一個壺里，把全村人攏到一塊兒，還能干好！你說是不是大哥？”

張盛福聽了只是笑笑，并不表態(tài)。李能三接著說：“你們公私合營了，也不一定比過去好吧？”

張盛福說：“咱們這種出身的人，還是少說為佳。這次整風(fēng)到底是真整還是假整，我還看不清。能不能解決問題，我也看不透。所以采取觀望態(tài)度，你整你的，我不摻和?！?/p>

“這么說你沒有參加整風(fēng)呀？不是叫給領(lǐng)導(dǎo)提意見嗎？”

“天天開會動員。可人們都抱著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你不逼就不言語，逼緊了就浮皮蹭癢地提兩條?！睆埵⒏Ｕf，“言多必失，還是少說為佳?！?/p>

李能三覺得這位老兄很有韜略，佩服地點點頭。但他不相信張盛福對黨沒意見，“盡管把你們這些帶‘資’字的改造了，公私合營了，心并不見得能合在一起。給公家干，怎么也不如自己干吧？”

“那是那是?！睆埵⒏Ｒ娎嫌H家掏心窩子說話，便覺得碰到了知音，雞啄米似的點點頭，“像咱們這歲數(shù)的人，思想已經(jīng)定型了，怎么改造也跟不上形勢嘍。多么積極人家也信不過你，就這么瞎混吧。”

李能三聽出張盛福對改造并不滿意，于是大著膽子說：“現(xiàn)在社員們意見最大的是統(tǒng)購統(tǒng)銷，多收了不叫多吃，一天就供給那么幾兩糧食，吃不飽啊。既然叫你們提意見，你就替俺提提，叫上級都知道農(nóng)民滿肚子意見哩！”

張盛福笑瞇瞇地?fù)u著頭，“不行不行，這個問題太敏感了。有史以來，為民請命未必有什么好下場?！?/p>

“這么說你不敢提？”李能三笑笑說，“農(nóng)村不搞這種整風(fēng)，也不叫大鳴大放。如果叫提，我就敢說?！?/p>

大老粗就是大老粗，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別看李能三叫什么“老能”，在政治上簡直是無知。跟他談運動是對牛彈琴。他見文然和青茶回來了，有意把話題岔開，“老哥，咱還是喝酒吧，邊喝邊談?！?/p>

一說喝酒，李能三覺得小肚子憋得更厲害了。本來就憋著一泡尿，又喝了一碗水，那小肚子更感到撐脹，就有些坐立不安。張盛?？闯隽碎T道，“要不要方便方便？”李能三忙問：“茅房在哪兒？”

文然說：“在外邊，我領(lǐng)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