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告訴舒婭，最近的形勢又緊張起來，他們可能要出去避一避。果然，他和小兔子、南昌，陡然間消失了，舒婭、珠珠們在第三個女生丁宜男家里聚著。丁宜男的家住在相鄰的街區(qū)，離開了繁華的主干道，向北去，一條并行的安靜的馬路上，沿街房屋里的一間。丁宜男家是住底樓，就與弄內(nèi)鄰居相對隔離。她家人口很簡單，只她和母親，還有外婆，三口人，也是三代人。

丁宜男長相平凡，要說有什么特別之處，就是白，是那種近乎透明的白皙。但這似乎并沒有給她添幾分美麗，反而使她更顯得平淡。丁宜男有一個玩具，是她舅舅替她做的一部幻燈機(jī)。這架幻燈機(jī)是由一個灰鐵盒子，幾個大小鏡頭，再加一個燈，組合而成。舅舅又找來一些電影的廢舊膠片，根據(jù)片名和劇情排序，做成一條條幻燈片，其中有王文娟徐玉蘭的越劇電影《追魚》《紅樓夢》，有張瑞芳主演的《萬紫千紅》，孫道臨謝芳的《早春二月》，王丹鳳的《女理發(fā)師》……在光線幽暗的房間里，丁宜男將幻燈機(jī)對著床頭上一面素白的墻，接上電源，摁下開關(guān)，便呈出一幅絢麗的畫面。她們不知是第幾次觀賞這些電影的片段鏡頭了，原先平靜單純的少女心，如今壓了些心事。

丁宜男沒有進(jìn)入那愛戀萌生的河流，她站在岸邊。無論是過去，她們站在操場邊，還是現(xiàn)在，和小兔子他們聚在一起，那些男生幾乎都不會看她一眼?？伤遣辉?，就明顯地缺什么了。她并不計較主次厚薄，每一次都到場，既是喜歡熱鬧開心，還是，多少為了不掃大家的興。

這天早上，她正坐在窗下踩縫紉機(jī)，滿窗簾的樹葉光影里忽然升起一片暗。她心跳著，立起身，丟下活計，推門出去了。樹底下立一個背影，兀自斜穿過馬路，沿對面馬路向前。丁宜男也穿過馬路，隨那背影走去。她看見綠蔭遍地中自己的影，就好像是另一個人。前面的人，她卻已經(jīng)認(rèn)出，是南昌。他走過兩條橫街，走進(jìn)一條長廊，在一根廊柱下站住了，等丁宜男走近，轉(zhuǎn)過臉。他戴了一只大口罩，遮去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眼睛里的光很亮。他將一個疊成燕子形的字條，摁在丁宜男的手心里，說：請交給珠珠。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當(dāng)天，丁宜男就去了葉穎珠家，然后，她倆又一起去了舒婭家。珠珠手里一直捏著那個燕子形的字條，她說：南昌他們馬上要離開上海，而且需要一些錢，怎么辦？舒婭立刻響應(yīng)，她交出了自己的零用錢，傾囊而出，只有一元多。珠珠的零用錢也只有兩元五角。丁宜男的錢放在家里。于是，三個人又向她家去。她將壓在課本里的幾張錢，悉數(shù)交到珠珠手上，是數(shù)目最大的一筆。

就在這天晚上，小兔子也來和舒婭告別了。當(dāng)鐵門上響起輕輕的，好比貓抓似的兩下，舒婭并不吃驚，她好像知道會有人敲門。她穿過如水的月光，去開門。生了銹的鐵門閂在鐵銷里吱扭了一聲，門開了，站著小兔子。他也戴了一個大口罩，幾乎貼著身站在舒婭跟前，舒婭嗅到了小兔子衣領(lǐng)里的氣息，清潔的、肥皂的氣息。冷不防，小兔子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只聽見牙齒磕碰的咯一聲，小兔子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第二天下午，珠珠和舒婭提早到達(dá)南昌指定的地方，一家鬧市中的電影院。三人見面，一時無言。珠珠從口袋里掏出錢包，將籌來的錢交給南昌。南昌不敢看珠珠，低著頭說：謝謝，無論我到什么地方，我都不會忘記你們——珠珠知道這里的“你們”，其實是一個單數(shù)“你”。

南昌在人流中穿行，有眼淚冒上來，可心境是光明的忽然間，他眼睛干了，他看見了一個人。這個人從他身后躥出，橫在面前，是舒拉。她赤紅著臉，急切地將一疊東西塞進(jìn)南昌上衣口袋。接下來的動作更令南昌猝不及防，她撲上前，伸手勾住南昌脖頸，在他耳邊說了一聲：只有我了解你！便轉(zhuǎn)過身，像泥鰍一樣鉆入人群，不見了。南昌低頭從口袋掏出舒拉塞進(jìn)的東西，竟是一疊嶄新的紙幣，全是一角和兩角，加起來也有三元多。

這真是一場隆重的送行，雙方的情緒都激動起來。走的人奔赴未知的前途，也許會有新的遭際，總是奮發(fā)的；留下的人則退回到平靜的日常生活，難免會感到黯然了。

然而，黯淡的日子僅是數(shù)天而已，不期然間，又云開日出。一日，她們正坐在舒婭家的大房間里，慵懶著，聽舒拉在院子里和別的女孩一句遞一句地對嘴。這時候，有兩個人穿過廚房和走廊，門也不敲地進(jìn)入房間。房間里的三個人不由坐直了身子，說不出話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南昌和小兔子。他們除去口罩，一身單衣，略顯消瘦，并無逃亡生活的疲頓，反有一種經(jīng)過洗滌的神清氣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