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淚水,在黑暗的夜色里,奪眶而出。淚珠流到嘴唇傍邊,被我悄悄地舔掉。我不愿意讓關(guān)淳發(fā)現(xiàn)我在哭泣。我不想和他爭論,也不想給他覺得我是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女生。更不想剛剛見面就嚇跑他。無論如何,關(guān)淳高大英俊,運動的時候,體態(tài)尤其帥氣,家庭條件很不錯,盡管不喜歡念書,曾經(jīng)逃學,也算是混到了一張大學文憑(學校的牌子也還不錯)。他父親還是一個品酒師(我太想看看啥樣的人是品酒師)。
而其他男生呢?站在我校的珞珈山上,放眼全校男生,風景是那樣地不容樂觀。大部分男生都來自于農(nóng)村,他們矮小瘦弱,面呈菜色,說話吞吞吐吐,自卑感強烈得難以相處。就算人還不錯,可是,他們在城市沒有住房沒有根基,還不知道要奮斗到什么時候。將來還必須每個月給鄉(xiāng)下老家郵錢。想想都恐怖。我的愿望很簡單而良好,我希望自己家庭和睦,夫妻擁有共同語言,兩人都可以把完整的工資拿回家。
"葉紫,你會不會覺得我太老?""什么?對不起?你說什么?哦不,怎么會呢。"我語無倫次。
校園的小路,彎彎曲曲,以多種可能性延伸。我跟隨關(guān)淳,在多種可能性上走著,走著。我的感冒還沒有痊愈,雙腿沉重猶如灌鉛。關(guān)淳根本沒有察覺。樹影。草叢。哧溜竄過小路的黃鼠狼。機警的貓。偶然遇到的同學。斷斷續(xù)續(xù)的語言。突兀,簡短,無聊,出口便隨風而逝,淡而無味。一切都味同嚼蠟,這就是浪漫的校園戀愛?校園戀愛只是看起來很美,僅僅看起來。
最后,要感謝夜的深沉,深沉到應該分手了。關(guān)淳在我們兩人毫無默契,也絲毫不在狀態(tài)的情況下,突然把我拉到懷里。在體育館陰暗的角落,因用力過猛,失去平衡的兩個身體差點可笑地摔倒。關(guān)淳用力調(diào)整,強有力地控制住失衡局面,還趁機親了親我的臉蛋。我渾身汗毛一豎。我用力掙扎和反抗,本能地,慌亂地,惱火地,徒勞地,掙扎和反抗。
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們的戀情。同學們稱之為"甜蜜的閃電。""閃電"有可能,"甜蜜"未見得。我誠實的解釋沒有任何人相信。女同學中我最好的朋友,也只會嗤嗤傻笑。我越急,她們越笑,倒是顯得我欲蓋彌彰。瞪著幼稚的她們,這些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或者,從來沒有帶著頭腦談戀愛的女大學生,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飽經(jīng)滄桑了。一夜足以飽經(jīng)滄桑。不解釋了。去她們的。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午后,關(guān)淳來了。他請我去他們學校散步和吃晚飯。"看看哪個學校的伙食更好。"這是所有大學生都有的想法,被關(guān)淳談戀愛的時候借用,關(guān)淳還真是大眾化。
輪流吃了兩所大學的食堂四天以后,是星期六了。
關(guān)淳對我說:"跟我回家吧。"???什么?哦哦,果然!終于!居然!就這么簡單,夢想成真。我可以回別人家了!
當夢想真的成為現(xiàn)實,它就和夢想不一樣了。我困惑地看著關(guān)淳,竭力想弄清楚夢想與現(xiàn)實哪里不一樣,為什么就是感覺不對勁呢?關(guān)淳那滿人的棕色眼瞳里風平浪靜,紋絲不動,似乎根本就沒有明白我的困惑(啊,滿人!我們小時候的游戲。我們的武昌起義。我從黃鶴樓呼嘯而下,追擊滿人的家眷。也許滿人就是有可能無法溝通?)。
自從第一個夜晚發(fā)生過身體碰撞之后,關(guān)淳再也沒有碰過我,也絕口不提那樣一種冒昧。對于同學們"甜蜜的閃電"一說,他只是笑笑。他只是對他的同學笑笑,或者給他同學一拳,完全不和我討論,單單就是和我一起吃食堂。在人頭涌涌的學生食堂,我們拿著飯碗,排隊,慢慢移向打飯的窗口,同學們的指指點點和嘰嘰喳喳,一陣陣激起我臉上的紅云(可惜這紅云是被學生們的指點和議論激起的,并不屬于關(guān)淳)。然后我們在長條飯桌上,面對面坐著吃飯,基本不說話。然后在校園的散步中,說說今天的炒茄子是否好吃。比較哪一個食堂的炒茄子最好吃。這不無聊嗎?這不多余嗎?這不浪費青春嗎?這里頭何曾看見夢想中的色彩?他是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意呢?還是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要知道,女孩子不是不愿意,而是,而是,我也說不清楚"而是"什么。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即便我再渴望逃離父母,回一個別人的家,我也需要帶上夢想,有情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