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半剝皮的閹牛(4)

近距離 作者:(美)安妮·普魯


這天早晨寒冷,小雪斜斜飄落:他打開卡迪拉克,發(fā)動,拐進車流動線,全是大拖掛貨車,每輛拖曳兩三只大貨柜。由于來向車流的頭燈紅光刺眼,他因此錯過西向交流道,開進坑坑洞洞、泥濘滿地的市街,向右轉,再向右轉,以汽車旅館的“住宿”招牌當作路標,慘的是,他身處州際公路的反向車道,那個招牌屬于另一家旅館。

他再度開進一條滿地泥坑的小巷,開到一處圓環(huán),趕著上班的駕駛人吸吮著隔熱杯里的咖啡,儀表板上有面包在滑動。圓環(huán)轉到一半,他注意到了州際公路交流道入口,連忙轉彎,卻撞上一輛大剌剌寫著“催眠戒煙!保證有效!”的廂型運貨小卡車,后頭也被加長型轎車追撞,而轎車后面則被開著公司小卡車、正在打哈欠的水力清理員撞個正著。

以上的情景,他目擊的部分很少,因為安全氣囊將他擠在駕駛座上,嘴里盡是橡膠、粉塵的味道,眼鏡的鏡片嵌入鼻子。他直覺就想怪罪衣阿華州以及該州居民。他的襯衫袖口上有幾滴圓形血跡。

在鼻子上貼好星條花樣的邦迪后,他視察被撞爛的車子,烏黑的液體傾瀉在公路上,由拖車公司拖走。他帶著行李箱與葬禮氈帽,上了計程車,朝相反方向來到兄弟汽車行。汽車行附近有幾位精神渙散的業(yè)務員,如同脫軌衛(wèi)星般漫步著,他在這里買了輛二手卡迪拉克,與撞壞的那輛同為黑色,車齡卻多三年,車內不是以奶油色的真皮裝潢,而是日曬褪色的天鵝絨。他請人從被撞壞的卡迪拉克里取下安好的輪胎裝上。只要他喜歡的話,買車大可像買香煙一樣輕松消費。上了公路后,這輛卡迪拉克的表現不盡理想,在他猛轉方向盤時突然往一旁狂沖,他猜想可能是車框歪斜??蓯?,回程時他還想再買一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路過內布拉斯加州的克尼有半小時,這時滿月升起,一個荒唐可笑的形象映在后照鏡上。

月亮上方的烏云有如蜷曲的假發(fā),絲狀邊緣有如銀發(fā)。他摸摸腫脹的鼻子,輕撫著下巴。下巴遭氣囊直擊后一觸即痛。當晚就寢前,他吞下一杯添加威士忌的熱水,然后躺上潮濕的床鋪。他整日沒吃東西,但一想到沿途的簡餐,胃腸不禁翻攪起來。

他夢見自己置身那棟農場房屋,但室內所有家具均搬運一空,院子里有身穿骯臟白制服的軍人在激戰(zhàn)。大炮聲震天動地,震破了窗戶玻璃,震得地板四分五裂,因此只得踩著托梁走。分崩離析的地板下,他看見幾個鍍鋅鋼澡盆,裝滿凝結成塊的黑色液體。

星期六早晨,想到還有長達四百英里的路要趕,他囫圇吞下幾口燒焦的炒蛋,幾口涂上罐裝沙沙醬的馬鈴薯,一杯黃色咖啡,沒有留下小費就直接上路。這些食物并非他想吃的。他早餐習慣喝兩杯礦泉水,剝六瓣蒜頭,一顆西洋梨。西向的天空浩瀚陰沉,身后則有亮晃晃的橙色光暈破云而出,奪目艷麗。太陽粗濁的邊框緊壓地平線。

他駛過州界,六十年來第二度抵達夏延。這里有霓虹燈,有車流,有鋼筋水泥,但他熟知此地,知道夏延是時運有起有落的鐵路城市。上一次他饑餓難熬,進入聯合大西洋車站餐廳,盡管他不習慣上館子還是點了一客牛排。女服務生上菜后,他切著牛排,鮮血流散在白盤子上,讓他無法忍受,他看見了那頭家畜,張開大口無聲狂嘯,同時也看清自己急劇反感的滑稽之處——一個誤入歧途的養(yǎng)牛戶。

這時他在一個電話亭前停車,盡管離車只有七英尺遠他仍然把車鎖上,然后撥了蒂克妻子給他的號碼。被撞毀的車子里本來有電話。聽筒冒出吼叫的女聲。

我們沒接到你來電,以為你改變心意了。

沒有,他說,我今天下午晚一點會趕到。我現在到夏延了。

風勢相當猛。聽說可能會下雪。在山區(qū)。她語帶懷疑。

我自己會注意的,他說。

不消幾分鐘,他已經駛離夏延市區(qū),往北直奔而去。

道路兩旁的鄉(xiāng)野豁然開朗,卡迪拉克瞬時縮小為彈指可去之物。一切一如既往,絲毫未變,空豁灰白的大地與怒吼的狂風,遠方羚羊嬌小如鼠,地形地貌恰如往昔。他感覺自己又順著時間隧道滑了回來,八十三年的鎮(zhèn)定如水般流出身體,取而代之的是年輕人火熱的怒氣,他對這么一個傻瓜世界以及置身其中的傻瓜感到憤怒。離鄉(xiāng)背井前日子過得多么辛苦。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日子,他對幾位前妻說,一直到她們表示她們確實了解為止,他用力將往事錘進她們耳朵兩百次,他描述淪落街頭的窮苦少年舉牌想找工作,也描述了鍋爐工的工作,喋喋不休。駛出夏延三十英里后,他首度看見澳洲懷俄明,以西部人的方式享受西部的樂趣廣告看板,下面是放大的袋鼠相片。袋鼠正跳過山艾樹叢,有個金發(fā)兒童齜牙咧嘴地笑,活像躁癥病人在模仿歡樂表情。畫有對角線的旗子提醒著:五月三十一日開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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