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個演員在表演自己的悲慘狀況,表演自己如何經受折磨(這讓人聯(lián)想起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受虐實際上也是這樣的表演。事實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夫·托爾斯泰的作品中,就有著這種對人性柔弱的揭示;盧梭的《懺悔錄》和波德萊爾的詩作更是展示了人類受虐的幻想;基督教早期的使徒自愿受難,他們遭受殘酷鞭打時,一直在面對著一個觀眾:上帝。被愛和受難在信仰的層面被結合起來了。可是,陳希我筆下的人物沒有上帝,只有變態(tài)。那么,一個新的問題就被提出來了:拿什么來拯救你的變態(tài)?
這是一個極端的追問,而陳希我走的正是一條極致化的寫作道路。他的尖銳和堅決,旨在喚醒我們對自身生存境遇的敏感和覺悟。陳希我似乎在說,當麻木、變態(tài)成了一種時代病,我們唯一的拯救就在于恢復對生命的真實感受,恢復一種精神的痛感,并重新找回存在的坐標。
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說:“人不僅存在,而且知道他自己存在。……他不僅像現存物一樣可認知,而且他自身自由決定什么應該存在。人就是精神,而人之為人的處境,就是一種精神的處境?!?5當陳希我在作品中將現代人的處境指認為一種精神變態(tài)的處境時,很顯然,他使我們加深了在一種沒有信仰的狀況下,人如何才能生存下去的思索。自從人類進入現代社會之后,人的垂直關系(人和天,人和上帝)被貶低,人的水平關系被抬高了??墒?,人的地位獲得自我提升之后,并沒有給人的生存帶來幸福,它反而把人類推到了苦難的深淵之中。德國學者孫志文在《現代人的焦慮和希望》一書中說:“目前看來,我們已被包圍在一個再也碰不到上帝的世界。人對于新得到的自由覺得滿意嗎?上帝不再干涉?zhèn)€人和社會生活之后,人是不是找到更深的內在生活?人現在是不是能夠更深刻地感覺到人際關系?人現在是不是更有智慧、更情愿割舍自私而能積極地為一個更好的明日世界努力?現代人是不是清楚地認識了自己的生活目標、了解生活中所有的作為,甚至各種困境的意義?現在有誰可以托付我們的生命、盼望、憂傷?給未來學家?給科學家?給主張科技專政者?給藝術家?給詩人?給教授?給經濟學家?給歷史學家?給政治家?若假定現代人的疏離,其發(fā)生之根本原因為人不能夠在科學、科技所塑造的現代世界中看出上帝的臨在(暫不論是何理由造成這個現象),這假定有沒有道理呢?”16即便是喊出“我們殺了上帝,我們是他的謀殺者”的尼采,也不得不用隱喻的方式承認,離棄了上帝,人類的生存將陷入陰沉與怪誕:“太陽已經被消滅了,夜已降臨,天愈來愈黑,我們在無盡的虛無中犯錯。地球松脫于太陽,我們被剝奪了所有堅固的支撐,我們前仆后跌,步履踉蹌?!?7尼采感覺自己被拋入了孤獨的深谷,再也找不到避難之所了,于是,他警告我們:人所肩負的是人力永遠無法負擔的重擔。
陳希我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回應了尼采的這一警告。他的變態(tài)母題,豐富了當代文學對存在的探索,使文學重新站立在靈魂的面前,獲得了提問存在的能力。借著陳希我的努力,現代人的生存問題再一次強烈地擺在我們面前。也許我們真的需要停下來想一想:我們如何才能生存下去?我們要從哪里才能找到拯救的力量?卡夫卡的困境是:有天堂,但沒有道路。陳希我似乎更決絕,在他那里,天堂與道路均已陷落,人世間只留下了一堆非人的事物,它來自變態(tài)的心靈。
人已經不能以正常的人的方式活著了。用哲學家馬克斯·舍勒爾的話說,人相對他自己已經完全徹底成問題了??吹竭@一點之后,我們不禁要問:那些隨同消費社會一同快樂的作家們,他們有什么理由快樂呢?難道那些精神的重擔,真的可以輕松地從我們的肩上卸下?陳希我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自覺地從這些快樂的寫作人群里抽身而出,獨自在存在的黑暗旅程里艱難地前行。他的寫作,或許不能給現代人疾病叢生的生存提供拯救的力量,但他至少讓我們看到了存在的疾病本身,看到了現代人的精神傷口,這何嘗不是一種文學的力量?雨果說,人在面對自己的靈魂時,會黯然神傷。今天,我們面對自己的靈魂時,就不僅是黯然神傷了,中間肯定還夾雜著痛苦、絕望和內心的撕裂——陳希我的小說就為我們提供了這方面的生動例證。我相信,它的價值,將隨著我們生存境遇的不斷嚴峻而變得越來越顯著。
2005年12月13日改定
(《小說評論》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