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分(10)

英格力士 作者:王剛


看著爸爸烏黑的頭,我半含著恐懼和悲哀探索著想:再過二十年,他會在哪兒,跟誰相會?

爸爸說的大工程是民族大劇院。當他從歐洲回來之后,深深地被那兒的古典意味所迷惑,在阿姆斯特丹,在巴黎,在海德堡父親拍了很多照片。蝙蝠衫開始在女人身上流行,烏魯木齊人渴望現(xiàn)代化,而且是四個現(xiàn)代化,可是爸爸卻沉緬于古典。他反復地撫摸著自己帶回來的那些照片,說:我瞧不起新巴黎,可是我敬重老巴黎。就好比我瞧不起新北京,而我敬重老北京一樣。而烏魯木齊談不上新,也談不上舊,我在五十年代設定的風格基本上保住了。

他那番話是對我和媽媽說的。

那是爸爸媽媽最幸福的時光,他們翻身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到處都需要他們,他們喜歡對別人說:知識分子別無所求,唯一渴望的就是報效祖國。  爸爸曾經(jīng)設計了民族劇場,現(xiàn)在他又要設計民族大劇院。

在那些日子里,他經(jīng)常徘徊于南門的民族劇場四周,沒有人比爸爸更善于自我欣賞了。他自信烏魯木齊會按照民族劇場的風格發(fā)展,穹頂,塔尖,理石柱,雕刻,各民族的語言,以及像巴黎老城那樣淡黃色的調(diào)子……所有這些東西混合起來,就會與中國的任何城市不一樣,也會與世界上任何城市不一樣。

爸爸媽媽晚上經(jīng)常一起散步,還喜歡拉上我。我總是沉默著,而亢奮的他們卻有說不完的話。突然,爸爸止住了自己的話語,他朝前方看去:那是范主任。范主任竟然坐在輪椅上。他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戴著白色的眼鏡正朝爸爸看。在校長自殺的那會兒,范主任也曾跳過樓,可是他沒有死。

爸爸緩緩的腳步朝他走去。

范主任看爸爸走過來,臉上并沒有慌亂。他熟練地駕馭著殘疾車,與爸爸面對面。

爸爸看著他不說話。

他也看著爸爸不說話。

我們一家從他身邊走過,而范主任停在原地,轉(zhuǎn)過車身,繼續(xù)看著我們。

父親說:這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我說:他從四樓上跳下來,竟然沒有摔死,生命力真強。

母親不高興了:什么叫生命力?怪不得考不上大學,連貶意詞和褒意詞都分不清。

父親說:我在那么黑暗的時候就說過,冬天已經(jīng)過去,春天還會遠嗎?

我說:這詩范主任也對阿吉泰背過。

爸爸媽媽倏地變得不高興了,他們都在剎那間充分地意識到了自己兒子的愚蠢。

父親用了三個多月,拿出了他的設計方案。在那三個月里,他像是音樂家沉浸在作曲的狀態(tài)中一樣。父親剛拿出了自己的方案時,顯得有些驕傲或者說有些得意。于是他就像是前些年能突然穿上軍裝時那樣,舉止上變得有些輕浮,他走路的姿勢又開始像跳高一樣。

父親的背運并不是來自于他的舉止,而是來自于人們觀念的變化。上級在審察了他的方案后對他說:錯了,全錯了,烏魯木齊需要的不是一個舊式的古堡,而是一個現(xiàn)代的大劇院。

父親的方案被徹底否定了。領導的意思非常明確:重新拿出一個現(xiàn)代的方案。

父親不同意,他固執(zhí)地認為:烏魯木齊需要一個整體的風格。這需要歷史的延續(xù)。

領導批評他,說:烏魯木齊不過是一個小鎮(zhèn),有什么歷史?你那個風格不過是蘇聯(lián)的那套,大白天樓里都是黑的,外觀上又笨,還又費材料。

父親像是又挨了一巴掌,那次是人們非要給毛主席的頭上加一只耳朵,這次是要給天山下的烏魯木齊加一點現(xiàn)代化。

父親從那天回到家之后,變得沉默了。他一直也沒有按照領導的意思重新設計,而是想要通過適當?shù)男薷膩磉_到某種妥協(xié)。他跟媽媽說話也很少,因為她這次不像上次,一邊為他撫摸著傷口,一邊表達著跟他同樣的觀點。

妻子這次從內(nèi)部又深深地扎了丈夫一刀,她的觀點與大家完全一樣:烏魯木齊要走向現(xiàn)代。這應該是全體烏魯木齊知識分子的渴望,他們盼望新觀念盼得太久了。她不斷地在父親沉默時,把自己的觀點表達給丈夫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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