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說話,總是一個人擺弄著那個舊唱機,聽著格拉祖諾夫老掉了牙的舊唱片。小提琴上似乎落滿了灰塵,音樂充滿房間,卻有了一種秋天的味道。
幾個月過去后,父親的妥協(xié)方案送了上去,領導只看了一眼,就生氣地作出了結論:要大膽提拔年輕人,讓父親的學生宋岳擔任總設計師。免去劉承宗的總設計師的職務,在家待命。
獨自在家的父親不肯浪費時間,他又開始進入了設計狀態(tài)。他開始一張張地重新畫圖,在沒有電腦的時代,他拒絕任何助手,一根根地畫著直線和曲線。
母親看著他進入了這么反常而激昂的狀態(tài),就傷心地哭了。她似乎明白了天意,并且嗅到了某種死亡氣息,就去買了一張新辦公桌,那是一個很大的寫字臺。從此,爸爸每天都在那兒工作。從早到晚,從黃昏到黎明。他如此亢奮,使我感到恐懼。因為他工作的時候聽不見身邊的任何響動,只是低著頭,彎著腰,看著圖,周圍的一切都跟他無關?!? 有一天,我買了盤安迪威廉姆斯的磁帶,那上邊有《月亮河》。當歌聲在我的房間回蕩時,父親竟然走了過來。他聽了一會兒,說:這歌我早就會唱。然后,父親用英語,而不是俄羅斯語合著男低音唱起了這首歌并隨時為我翻譯著: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月亮河,寬過一英里,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有一天我會把你越過,風度優(yōu)雅。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哦,夢想讓你心碎,
Wherever you're going, 無論你流向何方 I'm going your way. 我將跟你前往。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兩個漂流者出發(fā)去看世界。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多么精彩的世界。
We're after the same rainbow's end, 我們追隨在彩虹身后,
Waiting'round the bend, 在河灣處等待,
My Huckleberry friend 我的哈克貝利老朋友——
Moon river and me. 月亮河與我。
父親從來沒有這么有魅力,他的英語發(fā)音很好,幾乎沒有受到俄語的影響,他簡直就是一個為了藝術而藝術的人,或者說他就是一個王亞軍,正在為我講述那些我最需要的東西,在我最需要的時候:
《月亮河》是電影《蒂凡尼早餐》的插曲,得過奧斯卡最佳電影歌曲獎。 奧黛麗.赫本是我和你媽媽最喜歡的演員,她飾演女主角,演唱《月亮河》。當年就得了格萊美最佳歌曲獎。 很好看,是愛情電影。
父親像是在激情地回光返照,他的臉興奮地有些微紅,是高血壓病人的臉上常見的紅色,父親言猶未盡,又自言自語地說: two drifters,很有意思,是兩個漂流者 ,爸爸跟你有時就像是兩個漂流者, 在馬克·吐溫的小說《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里,Huckleberry逃出家,被有錢人收養(yǎng),又受不了
文明社會的拘束,他逃走,與黑人吉姆共乘一筏,在河上漂流,沿途遇見許多各種各樣的事,丑惡的事情,他們真正了解了社會。在共同漂流的日子里,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我說: Huckleberry竟然是哈克貝利?是馬克·吐溫小說中的人名?父親的博學讓我吃驚,因為他此刻說的事情與建筑無關。 父親點點頭,沒有看我?! 〔恢罏槭裁?,我不愿意更多地接受父親的抒情,他會唱英文歌這事讓我特別的委屈,我們安靜了很久,父親像是煤炭的火焰已經(jīng)燃燒過了,他正在漸漸成為灰燼。我對父親說:我想念我的英語老師,我想念王亞軍。
父親半天沒有說話,他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工作臺前。徐久,他叫我。我站在他身邊時,他仍在低頭畫圖,時間就這樣一分分地過去。突然,他抬起頭來,說:我對不起你的英語老師。
聽著父親的話,我說:爸爸,每次你打我的時候,我都仇恨地看著你,你是不是就更生氣了?我知道有很多孩子不是這樣。只要一挨打,他們就哭,好像很疼很疼,那頓打就會輕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