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聲不吭,好奇地看著我哭。
44
四叔是個傻子,他從小腦子就燒壞了,他是我大舅爺爺?shù)牡谒膫€兒子。大舅爺爺家也住在山上,他的房子在楊家莊的最上端。放眼望去,整個楊家莊都盡收眼底。于是,每次去看他的時候,我和奶奶都要穿過整個楊家莊。因為奶奶的輩分在整個楊家莊相當(dāng)之高,于是,每個人都會和我奶奶打招呼,順便再掐掐我的臉,拍拍我的屁股,這讓我很不高興,但又只好忍著。于是,我想出了一個主意,和奶奶再去楊家莊,我就十分謹(jǐn)慎,一看有人過來跟奶奶打招呼,便做好隨時逃跑的準(zhǔn)備,人一上來,我就跑。但我又十分怕狗,楊家莊到處都是狗,于是,我就又被他們抓住,更狠地掐我的屁股,拍我的臉。就這樣,在我童年的幻想中,楊家莊成了全世界最恐怖的地方,那里遍布著全世界最兇狠最陰險的人,那里是十足的惡人谷。而我的大舅爺爺就是惡人谷的頭頭。因為每次走到半山腰時,便會聽見大舅爺爺?shù)暮魢B?,氣勢絕對排山倒海,在我兒時的心目中,我認(rèn)為只有魔鬼才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為此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站在大舅爺爺面前,好奇地研究著那聲音究竟是從哪里傳來。每一次我研究了半天,卻始終沒有答案。直到大舅奶奶兩步走過來,一巴掌把他拍醒,再一巴掌準(zhǔn)確無誤地落在了我的屁股上。
45
我模糊了第一次看見四叔時的情景,印象中似乎是一個大霧中的清晨,但是從實際記憶中推理,我第一次看見他絕對應(yīng)該是在大舅爺爺家。每次大舅爺爺從睡夢中醒來,看見我站在他面前,他那肥胖的臉便會變戲法一般迅速而緊湊地聚攏起來,各種弧度在他的臉上得以展現(xiàn)出來。他張大嘴,發(fā)出雷鳴般的笑聲,一把將我抓過來,抱在懷里,大聲說,小家伙,你啥時來的?他說話的時候,我必須捂住耳朵,因為聲音太大了,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大舅爺爺說話聲音大是因為年輕的時候炸礦炸得耳朵有些背,總聽不清別人說話,卻又不肯承認(rèn),于是他自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卻總在責(zé)怪其他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捂住耳朵之后,第二件事情便是捂住臉,因為我知道,他說完第一句話后,一定要掐我的臉,可是我也知這是徒勞的。他看見我捂住了臉,便必定會去掐我的屁股,如果我捂住屁股,那我的臉就將不保了。于是,究竟是應(yīng)該先捂臉還是先捂屁股,我苦苦思索,卻總是得不到一個正確的答案。每次他準(zhǔn)保得手。
四叔應(yīng)該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的。大舅爺爺把我從半空中放下來,必定會繼續(xù)他雷鳴般的聲音,他拉著我的手,走到羊圈旁,大聲嚷嚷著。隨后我就會看見一個巨大的黑影從羊圈里走出來,像半截黑塔一般,豎立在我的面前。他眼珠渾圓,鼻孔朝上,留著山羊胡子,永遠(yuǎn)是光著膀子,汗珠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滾動。他直勾勾地看著奶奶,隨后露出了憨憨地笑。奶奶總會微笑地問他,四寶啊,你冷不冷?他繼續(xù)憨憨地笑著,然后搖了搖頭。他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他憨笑著,想學(xué)別人的樣子伸出手來掐我的臉。我撅著嘴,踢了他一腳,他的手就縮回去了,嘿嘿地笑著,兩手使勁揉搓著。于是,在第一時間,我就判斷出他是一個傻子。因為,在掐我的臉受阻后,他忘記了去掐我的屁股,這么簡單的事情他都能忘記,毫無疑問,他肯定是個傻子。正當(dāng)我為這個發(fā)現(xiàn)驚喜不已時,大舅爺爺兇著臉,吩咐他到山下的長腿爺爺那里買點豬耳朵回來留我們吃飯。他繼續(xù)憨笑著,從嗓子深處嗡嗡地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我站在那里,聽著大舅奶奶在嘮叨,她拉著奶奶的手,說,怎么辦啊,這四寶,都快三十的人了。我們以后要是死了可怎么辦???奶奶總會勸慰她,說四叔心好,好人有好報,以后會好的。大舅奶奶縮著手,嘆著氣,繼續(xù)嘮叨著?,F(xiàn)在人人都在挖礦,挖銻,連莊上的那些小混混都不混了,挖了兩年礦,都在莊上蓋房子了。只有四叔傻得要死,非要放羊,死活不下礦,有床不睡,要睡在羊圈里,天天跟那只頭羊在一起,對頭羊比對人還好。說著說著,大舅奶奶就必定又會忍不住要哭起來,往往這時,大舅爺爺就會皺著眉頭,雷鳴般地說,瞎叨叨什么啊,死老太婆,老子死之前,買包老鼠藥給他吃了,擔(dān)心什么?你還擔(dān)心什么?大舅奶奶捂著嘴,不敢再哭了,只是繼續(xù)更小聲地絮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