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691年9月——1691年12月
九月初的那幾天,我經(jīng)常躲到園子里的玉米地乘涼。豆子和南瓜開始成熟,我慢騰騰地摘,摘得圍裙塞不下了為止,我知道在悶熱的屋子和牲口棚還有更不愉快的活等著我去干。我們從外邊地里收獲了將近八十蒲式耳的玉米,差不多每頓飯都有這種或磨碎或搗碎或泡軟翻著花樣兒做的玉米,加上我爸打來的野味。我們還把玉米棒子放入熱灰中煨著吃,或者放入灰汁里浸泡,再搗碎,然后和豆子、南瓜一起烘烤,做成玉米片。后來,在第二年,槭樹汁冒出來的時候,我們就用玉米粉和糖漿混合,再配以面粉,做成印第安布丁。要用大量糖漿才能掩蓋存放了好幾個月的玉米那種粗砂似的口感。
我往陰涼地里邊鉆,來到了稻草人所在的地方,它的頭和肩膀都俯瞰著迎風招展的玉米穗子,那情景,仿若市民在向保護他們的國王舉手歡呼。它實際上是一根長長的烘烤棒,上面綁著山核桃枝作為兩臂。我們給它穿上爸爸的舊馬褲和外套,這些衣服還是從舊英格蘭帶過來的,已經(jīng)破得不成樣子。夾克外套還是羊毛料子的,紅色褪了大半,袖口是藍色的,樣子很土,袖子上還有一道縫補過的口子。幾個星期前,我有一次瞧見爸爸就像看著一個想念了很久的故人那樣看著這個木頭人。那時夕陽西下,恰好是爸爸最喜歡的時候,他顯得最為自在,于是,我便大著膽子問他在想什么。他一動沒動,告訴我說:“我正記起差點忘掉的東西。一個男人的過去就像他自己的影子?!边^了一會兒,他感覺到我正好奇地注視著他,便點點頭說:“繼續(xù),莎拉,問你的問題。”
“那件是士兵的外套嗎?”我問。
“是的?!彼鸬煤芷届o。
“你在哪里打戰(zhàn),才會破這么個口子?”我問道,向他走近了些。
“愛爾蘭,”他的回答讓我很驚訝,因為我以為他只在英格蘭當過兵,“我追隨克倫威爾去打過天主教徒。”
我在教堂里不知聽過多少次,說天主教徒是偶像崇拜者,嗜血者,是魔鬼撒旦本人的化身。我興奮起來,問他:“是一個愛爾蘭士兵讓你受傷的嗎?”我指著他胳膊上那一道凸起的皺皺的疤痕,就像蛇在他的小臂上爬行。
他搖搖頭說:“不是。他只是一個保衛(wèi)自己的家和家人的男人?!?br>
對他這么樸實的回答,我有些失望,皺著眉頭想還有什么可問的。我正要抬頭說話,他卻已走開,進到地里。綠色的玉米桿唰唰地弄出聲響,像是頭一遭被分開,在他身后又倏地合上。
稻草人胳膊上掛著一串串貝殼,在微風中發(fā)出脆響,又把我的思緒帶了回來。媽媽管稻草人叫“穆爾蒙特”,發(fā)音非常隱秘。稻草人就是一個在光天化日之下作假耍陰謀的家伙?!澳聽柮商亍?,其中的r音軟軟地卷著舌頭,吐音低沉而鬼祟,讓人想起在薄暮冥冥時偷捕烏鴉。這是英格蘭南部的叫法,像德文郡、倍辛和拉姆齊那些地方的人就是這么發(fā)音的。
我眼角瞥過一絲銀光,轉(zhuǎn)頭一看,是一個巨大的蜘蛛網(wǎng),上面的露水像一串串織上去的珠子。必定用了很久才做出如此精致的圖案,但我左看右看,也沒發(fā)現(xiàn)織工。水珠慢慢地,優(yōu)雅地沿著它們的絲質(zhì)小路滑下來,有一片刻都集中在蛛網(wǎng)的最底部,最后掉落在地,永遠地消失。就像我的時間,被某個巫師的沙漏一分鐘一小時地偷走了。有那么一剎那,我想我能抓住手里的水滴,阻止時間的流逝。我可以永遠安全地待在外婆的園子里。我將不用面對沒完沒了干活的日子,那些干了活也永遠得不到笑容鼓勵或擁抱的日子,沒有那種笑容和擁抱,就缺少溫暖,缺少人和人之間的默契和信任。一只紅色的胡蜂不知什么時候爬到了我手上,我屏息凝神,一動不動,怕它刺我。它漂亮極了,有著讓人害怕的冷酷的黑眼睛和抖動的觸須,我猛然間意識到,這個園子就是世界,從這個世界走開去,沒有任何藏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