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神色冷淡,回頭望了望城樓外風(fēng)雨交加的漆黑夜色,忽然說了一句:“定灤,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初我們在這里,我說過什么話?”豫親王只得道:“怎么不記得,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心跟著四哥,無論四哥做什么,我都是要跟著四哥的?!?/p>
皇帝抬起頭來,滿臉的雨水縱橫,瞧不出眉目間是什么神色:“那日我就起過誓,這天下應(yīng)是我的!我要一樣一樣的討還回來,無論他們奪去我什么,我都要一樣樣的討還回來。我要誰也不敢輕視,誰也不敢再奪去本該屬于我的東西。朕如今已經(jīng)是皇帝,是天子,富有四海,萬民臣服??墒菓{什么朕就什么也留不住?”
“四哥?!痹ビH王攙住他的胳膊:“皇貴妃福薄,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皇帝用力一掙,力氣極大,將豫親王幾乎摔了個趔趄。他的聲音在風(fēng)雨侵逼中透著無窮無盡的痛楚:“不是她福薄,是我。自幼父皇不喜歡我,那也罷了,反正十幾個兒子,能在他眼里的也只有一個定湛??墒悄稿鸀槭裁床幌矚g我?她是我的親生母親,為什么連她也不待見我?定灤,你雖然苦,可是你的母妃總是盡了全力去照拂你??墒俏夷??這么多年來,這二十余年來,父母眼中,我皆是可有可無之人?!?/p>
豫親王默然無聲,皇帝語意凄涼:“只有她,從來只有她明白--可是連她我也保不住,我下旨抄沒慕家的時候,寫朱諭的手都在發(fā)抖,可我不能不為。蹚著那么多的人熱血,踩著那么多人的尸骨,朕站到這萬人上頭來,沒人知道朕心里的滋味,朕有這天下,可是什么也沒有!”
“四哥”豫親王低低的喚了一聲:“你要是心里難過,大哭一場也好。”
“朕不會哭。”皇帝仰起臉龐,任由大雨澆在臉上,雨水順著下頜淌著,滴落在他早已濕透的明黃氅衣上。他的聲音透著森冷的寒意:“朕早就說過,朕要一樣樣討還,不論他們曾奪去過什么,朕要一樣一樣全都討還回來。”
許多時日過去了,豫親王依舊會想起那一刻皇帝的面容,冷峻如刀刻斧斫,從泛著血絲的雙眼里透出一種可怕的神氣。一如他當(dāng)日被定溏按在雪地里踢打,他自己的那種憤懣與暴怒,帶著猙獰的絕望,將一切最深重的痛楚都化作仇恨,最終無可抑制的爆發(fā)開來。
眼下這位在皇帝身邊的慕氏遺孤,倒成了一樁可大可小的心病。依情形看來,皇帝對慕妃的愧疚與憐惜,全都移愛在了她的身上。從上苑回賜邸的路上,豫親王在鞍上思慮重重,連替他拉著馬韁的多順都瞧出來了,帶著韁繩,讓馬兒走得又穩(wěn)又快。親王儀仗極是宣赫,一對對的前導(dǎo)、親衛(wèi)、扈從蹄聲得得,開道的金鑼聲音宏亮悠遠(yuǎn),卻不聞一個人說話或是咳嗽半聲。偶爾一聲馬嘶,豫親王方回過神來,只見已經(jīng)過了十字路口,再走過一條街,就應(yīng)該到自己的賜邸了。
豫親王忽然改了主意,說:“去邇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