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pisode 1 夜雨︱不真實的自我(4)

不安 作者:終離


值得慶幸的是,在發(fā)生了這件讓我匪夷所思的受傷事件后,張瑞澤一直沒有再出現(xiàn),母親也突然消失了,我可以安靜地度過這七天假期。

我利用那個假期拼了命地背書,因為放假回去之后就將迎來這個學期的期末考試,而我必須要考到全年級第一,奪回屬于我的榮耀。

在做函數(shù)題累了的時候我翻開古詩詞,我喜歡在閑暇時背那些或抑揚頓挫或柔情似水或郁郁不得志的詩詞,仿佛它們是為我量身定做的,每種心情都是我的。

在我隨手翻看古詩詞時,一只信封掉了出來,我忽然想起是那個好看如公主的女生交給我的,讓我?guī)退D交給張瑞澤。

我撿起信封思忖了一會兒。我現(xiàn)在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張瑞澤,我不明白心底是怎樣的感受,但我發(fā)覺自己對他的恨竟有了小小的妒忌和向往,我深知他的高傲是骨子里的,是與生俱來的,我無法企及。

再三斟酌后,我決定去學校,把信放到張瑞澤的桌洞里。這樣也可以算是把信交給他了,畢竟那個女生沒有說不能用這種方法。

于是,我當機立斷出了家門,翻墻進了學校。我本以為學校里會有很多考生,可進去才發(fā)現(xiàn)竟空無一人,我猜測是臨時換了考場,學校才會沒有考生。

這樣更好,沒有考生就意味著我的行動沒人干擾,任務也可以順利地完成。

話雖如此,但我還是邊走邊張望,怕有什么意外情況。很幸運,我一路走到教室門口都沒有發(fā)生突發(fā)狀況,我長吁了一口氣,推門進了教室。

可就在我前腳剛踏進教室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在教室后面,張瑞澤正擁著一個女生親吻,聽見門的響聲才分開,但看見進來的人是我以后,兩人竟旁若無人地繼續(xù)擁吻。

我的手不知在何時慢慢地握緊,信封在我手里瞬間變成了廢紙團,我的表情在短短幾秒內(nèi)千變?nèi)f化,驚訝、傷心、憤怒、驚慌……然后我掉頭跑出了教學樓,內(nèi)心兵荒馬亂,渾身失去了力氣。

我憑著僅有的方向感辨別了一下方向,讓殘存的理智和冷靜引我去了那棵被我刻了名字的樹下。我靠著樹干滑坐到地上,大腦一片空白,思想此刻仿佛游走在皮膚下面,被陽光輕輕一曬就隨著汗液蒸發(fā)掉了。

我開始發(fā)呆,陽光從樹葉的間隙中漏下來,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我的眼前開始出現(xiàn)那些斑駁陸離的畫面--不堪回首的四年碎片和剛才兩個人親吻的情景。

它們交織在一起,糾纏著我的神經(jīng),仿佛我的心里有許多極細的線,互相纏繞打結,無法解開,無法理順。

現(xiàn)在我還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被醉酒的母親揍的時候的心情,惴惴不安又無比惶恐,雞毛撣子每落下一次,背上立馬就火辣辣地疼起來,那是怎樣的一種切膚之痛,根本不可言喻。

我也記得自己是多么恨張瑞澤奪走了我的一切,可為什么現(xiàn)在我竟然會有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像失去了南方的候鳥,沒有方向地在天空中盤旋。

記得很早以前從一本書上看到過,當你忍不住淚流滿面的時候,就讓那種流淚的沖動變成大笑,那樣或許會狼狽得比較有自尊。所以,我現(xiàn)在,需要不停地笑,使勁笑,直到內(nèi)心那些陰霾的過去統(tǒng)統(tǒng)被我再次打包好,放回屬于它們的陰暗角落。

我是個被憎恨被厭惡的生靈,又怎么能夠像別人一樣放聲大哭或者矯情到找人哭訴呢?

假期回來后,老師宣布還有一星期就將進行期末考試,讓我們努力復習。張瑞澤也沒有問起那天的事情,那個給我信封的女生也像從人間蒸發(fā)了。

于是我不再胡思亂想,沒日沒夜地背書,幾乎要把課本翻爛了。而那個總搶風頭的張瑞澤卻天天優(yōu)哉游哉地玩著手機,和別人聊天,討論去哪里逛街,去哪里吃飯。

這樣想想也對,他們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可以大手大腳地花錢,動不動就請客去高檔餐廳吃飯,不像我,連一日三餐都要縮減為一日兩餐。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不過,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在期末考試前的兩周,母親居然沒有回家。這可以讓我更加專心地為迎接期末考試而奮斗,并且我一直都堅信:如此拼命的我一定會在期末考試中拿到一個令我驕傲的好成績。

可當期末考試真的來臨的時候,我卻有些膽怯了。當我看著大家三三兩兩地湊成一堆小聲討論著公式的時候突然很無助,如果我考不了第一怎么辦?如果我再次成為大家排斥的對象怎么辦?如果我被迫退學了怎么辦?這些問題一股腦地鉆進我的腦子里來,把我剛剛背好的數(shù)學公式給擠到了腦外。

“何必庸人自擾呢?”就在我坐在座位上胡思亂想的時候,后背被人用筆戳了一下,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剛才說話的正是我的夙敵張瑞澤。

我忽然想起那天教室里的畫面,臉上一紅,沒有說話就轉過身去。這時張瑞澤又戳了我一下,并輕聲說:“要好好考,我可不想你因為考不過我而退學?!?/p>

一句話,模棱兩可,讓人猜不透話里的真實意思。

一上午考了兩門課,我一直都神情恍惚的,腦子里不停地想著張瑞澤說的話的意思,同時還豎起耳朵聽他在身后的動靜,猜測他在干什么。

考完第二科后,同學都扔著演草紙離開了教室,興奮地討論暑假去哪里旅游。我無力地趴在桌子上不想動彈。我已經(jīng)沒有錢了,沒有辦法吃午飯,能節(jié)省力氣讓自己感到不那么餓的方法就只有睡覺。

趴著的時候我又開始想張瑞澤的那句話,我發(fā)覺自己最近很怪異,一些行為根本讓自己難以理解,就好比今天的考試,因為夙敵的一句話就不能專心做題,這和上了戰(zhàn)場不打仗的兵沒什么區(qū)別。

但有一點我還是很欣慰的,考試的時候我雖然心不在焉,但試卷上的題都是我會做的,還不至于考得很差,至少不會輸給除了張瑞澤以外的學生。

夏季的空氣干燥而悶熱,趴在桌子上不一會兒就覺得呼吸有些艱難,于是我抬起頭坐直身子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拿出我很小的時候父親買給我的小手絹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你不餓嗎?”在我擦汗的時候張瑞澤的聲音如同鬼魅一般從身后飄了過來,嚇得我一下子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轉身用看鬼的眼神看著他。

“不關你的事?!蔽覔嶂乜跍蕚渥叱鼋淌?。他突然伸出一條腿攔在我的腿前,雙臂抱胸看著我,眼珠來回轉動,像在謀劃些什么。

“讓開!”我說話向來能少則少,對他更加如此。因為我的腦海里還在不停地重放他和那個女生擁吻的畫面,這個畫面讓我心煩意亂,忍不住想要發(fā)火。

“我是來和你討論一個很嚴肅的問題的,夜雨同學,夜雨女士,夜雨小姐?!彼πφf。

“什么問題?”我控制住自己正往上躥的怒火,平靜地問他。

“這次考試我會讓你考第一,”他站起來,逼近我,“但作為交換條件,你必須對我言聽計從?!?/p>

“我會考第一,光明正大的?!蔽也环?shù)氐芍?/p>

“哈哈,”他大笑,“我無所謂,但你考不了第一就沒有錢交學費,沒有獎學金做生活費你就會難以生存,可我不一樣,我該怎樣還是怎樣,日子亦如以前滋潤。”

“你都知道些什么?”我慌了神,自己辛辛苦苦想要隱瞞的家事他居然知道,他到底還知道多少?又告訴了多少人呢?

“難道你不餓嗎?”他轉移了話題。

“你回答我的問題。”我覺得自己都快要哭出來了,如果我的家境被同學知道,我會陷入怎樣一種境地我很清楚。我不要再像個乞丐一樣沒有尊嚴地活著。

“像現(xiàn)在這樣因為沒錢吃飯而餓著肚子的日子你應該過夠了吧?”他的笑意加深,“每天晚飯都不能吃的日子也過夠了吧?連公交車都不舍得坐、冰激凌不舍得吃的日子也過夠了吧?”

“住口!”我打斷他,“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系,請你不要多管閑事?!蔽矣袣鉄o力地說完這句話就逃出了教室,我害怕再這樣下去,我會在他面前哭出來。

我出了教室后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竟沒有一個可以去的地方。外面是三十七攝氏度的高溫,就像個大蒸籠一樣,我身無分文,根本無處可藏身。我不得不折回教學樓,爬上了五樓,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抱膝坐下,肚子里咕嚕咕嚕地叫喚著,淚水奪眶而出。

我絕望地想起七歲時的那晚,母親在我的身上發(fā)泄的那晚,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這些回憶就像是夢魘一般跟了我這么多年,到現(xiàn)在我還無法擺脫,每當心痛或絕望時都會想起它,然后瑟瑟發(fā)抖,渾身冰涼。

我想,那時我覺得最痛的應該不是背上的一條一條的紅腫印記,而是母親打我時的那種眼神,充滿了憤恨和絕望,好像我是什么骯臟或倒霉的東西一般,令她心生厭惡。

下午的兩門考試我顯得十分焦躁不安,我擔心張瑞澤會把我的秘密說出去,又擔心自己分心去注意他的言行而考不出好成績。

在考試結束后,我想找張瑞澤進行一次簡短的談話,可等我收拾好書包回過頭找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桌子上還留著考試時發(fā)的演草紙,上面一片空白,沒有一個字。

失望包圍著我,我像個打了敗仗的士兵,垂頭喪氣地離開學?;亓思摇.斘姨みM家門時,看到的畫面再次讓我驚慌:家里一片狼藉,電視機被砸爛了,桌子被掀翻了,我的課本被撕碎了散落一地,地上隨處可見破碎的玻璃,而母親就坐在這些破爛里面,目光呆滯,遍體鱗傷。

我丟下書包跑到母親身邊,還沒等我開口,母親就喃喃自語:“討債的人來了,好不容易攢的錢全被搶走了,什么都沒了,你沒有學費了,我們要餓死了……”

我徹底傻眼了,我從未想過討債的人會找來,也沒想到現(xiàn)實會殘酷到如此地步。我起身跑出了家,去了公園,坐在長椅上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我相信,他一定會來的,因為他早就知道他提出的條件我會答應的,不,是知道我必須答應。我沒有后路可退,唯有用交換條件來勉強維生。

黃昏的空氣很污濁,身上的汗液變得黏稠,蚊子開始圍著我旋轉,伺機尋找下口的地方。我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像在禱告,神圣,不容褻瀆。

我把自己對未來的向往、對生活的希望、對尊嚴的敬仰拿來禱告,因為從今天開始,我就要和它們告別了。這一切都是上帝給我的當頭棒喝,讓我學會對命運卑躬屈膝,唯命是從,沒有翻身的余地。

華燈初上的時候,張瑞澤才來,他靠在路燈上,沒有出聲,抽了一根煙,等待著我先開口。我看著他抽完一根煙,才對他說:“你的條件,我答應,但你必須保證每年都不跟我搶第一?!?/p>

他冷笑一聲,猛地把我拽起來,嘴唇差一點就貼在我的嘴角上。我看著他肆虐的眼神竟失了神,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捆綁住了,癢癢的。

他笑著讓嘴唇始終離我有那么一丁點兒的距離,然后嘴唇開始在我的臉上游走,最后停在我的左臉頰上:“你真是一點女人味都沒有,只能用這種方式來俘虜,真掃興!”

“我的條件,”我回過神來,繼續(xù)我剛才的話題,“你必須答應才行。”

“你有資本跟我談條件嗎?”他松開緊抓著我胳膊的手,將我扔回長椅上,“你現(xiàn)在必須求我才行,怎么能和我談條件呢?”

“不要強人所難。”我咬緊嘴唇,低聲下氣地說。

“喲,很有自尊心嘛!”他又露出慵懶的神情,“那就等你把你的尊嚴丟掉了再來找我吧!”

“我求你?!蔽矣米钚〉穆曇敉鲁鲞@三個字,眼眶卻不爭氣地紅了。我那不可一世的美夢終于在這一刻徹底破滅了,我原本就不是什么高貴的人,還做什么美夢呢!

“很乖!”他捏了一下我的臉,“從今天起,你要記住了,你卑賤的命根本無法和我抗爭,你想要的耀眼全是我愿意給予你的。而你,是獨屬于我的,就像馬可一樣的存在?!?/p>

馬可,牧羊犬。我,和馬可是一樣的存在。

我冷笑,抬起頭看著他神氣的面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他高傲的資本如此之多,在別人都是毛頭小子時他就出落得玉樹臨風,并且還有引以為傲的成績。

這樣一個根正苗紅的少年,我拿什么跟他對抗呢?我只是一只灰頭土臉,還沒有發(fā)育完全的丑小鴨,又窮又卑微,想恨敢恨卻沒有資本恨。

我,只有在卑微的生活中卑微地生活著,卑微地受盡屈辱,然后卑微地死去,這就是我最卑微的宿命。

我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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