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一個浪漫的季節(jié),一切都在肆無忌憚地瘋長。
我的頭發(fā)也開始肆意地瘋長,它們?yōu)鹾跒鹾诘模袷窍奶鞓渖疑系木G色,突然變得又濃又深,霸占著漫山遍野。
每當(dāng)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時,都會有種難以傾訴的情愫在暗涌。
早晨我會起得更早,在讀了一會兒書之后拿起小鏡子,對著它把頭發(fā)扎起來又放下去,然后學(xué)著別的女孩子那樣把劉海用小卡子卡起來,露出精神的大眼睛。
距離期末考試只有不到兩星期的時候,我們放了一個星期的假,因為七月的中考和高考需要我們騰出教室來供考生使用。我必須把桌洞里的書全部搬回家。我一個人抱著一只大紙箱子,里面滿滿的全是書,太陽把我烤得渾身冒汗,汗水流進眼睛里,就會刺得眼睛生疼,半天睜不開。
當(dāng)我走到校門口的時候,看見班里的同學(xué)都有父母來接。他們或開車來,或攔了出租車,不肯讓自己的孩子受一點累。炎炎烈日下,他們搬著書本滿頭大汗,而孩子們卻坐在車里或站在樹蔭下,叼著冰棒和朋友嬉笑聊天,絲毫不在意父母們擦著汗水時的辛勞。
這畫面又讓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坐出租車的時候,那時我認為自己真的幸福極了,可現(xiàn)在卻有一種觸景傷情、悲由心生的感覺。
我低著頭穿過馬路,大汗淋漓的樣子一定很難看。這時有人叫住了我,我停住腳步回過頭,看見一張陌生的面孔。她跑過來往我的紙箱子里放了個信封一樣的東西,微紅著臉說:“麻煩你幫我把它交給張瑞澤,我上次在公園看見你們一起坐在長椅上聊天。你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很好,謝謝你了!”
“我和他不……”我的“熟”字還沒有出口,她已經(jīng)一蹦一跳地跑遠了,長長的馬尾在空中蕩來蕩去,白皙的皮膚包裹在公主裙內(nèi)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淡粉色的蕾絲裙角起起伏伏,像極了童話里的公主。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消失在人群中才繼續(xù)往家走。不可否認,我的心底正在翻江倒海,一股嫉妒的情緒迅速控制了我的心情,讓我變得煩躁無比。
我想起了七年前自己在墻面上寫的話:李梅,不得好死!
如果她不酗酒不欠債,我也不會落魄到連公車都舍不得坐,也不會被一個自以為是的轉(zhuǎn)校生嘲諷和蔑視;如果不是她為了省錢讓我轉(zhuǎn)來這所學(xué)校,我也不用為了減免學(xué)費和得獎學(xué)金而這樣辛苦,也不會因為沒有了獎學(xué)金而生活困難,為了能上得起學(xué)而省下每天的晚飯,餓著肚子背書;如果不是她到現(xiàn)在還酗酒,我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膽,擔(dān)心會被她打罵。
所以,我變成這樣都是拜她所賜,我理應(yīng)恨她,她應(yīng)該不得好死!
晚上,我正在臺燈下溫習(xí)功課的時候,母親一臉疲憊地回來了。她把她那碩大的背板重重地扔到沙發(fā)上,過來揪起我的頭發(fā)破口大罵:“要是期末考試再考不了第一,你就給我滾出去喝西北風(fēng),我可沒有那么多錢給你交學(xué)費?!?/p>
我想起下午那個女孩飛揚的裙角,想起同學(xué)們叼著的冰棒,不知怎么就生氣了。我使勁拽開母親的手,大聲和她犟嘴:“憑什么?你是我媽,你當(dāng)然有義務(wù)給我交學(xué)費。憑什么讓我去喝西北風(fēng)?再說了,我跟著你喝的西北風(fēng)還少嗎?”說完,我就跑出了家門,故意沒有看她被我氣得發(fā)青的臉。
我說過,我不是個傻子,不會一直任人欺負,即使是我的母親也不行。這一點是與生俱來的,我的天性如此,不可能改變。
我在大橋的邊緣上停了下來,背靠在欄桿上,然后往下仰再往下仰,風(fēng)貫穿了我那一到夏天就瘋長的頭發(fā)。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深藍色的夜空中居然有大朵大朵的云彩,它們很厚重,很慢很慢地往北方飄移著。
這讓我想起了前幾天在書店看到的一本書里的句子:當(dāng)一個女子開始看天的時候,她不是在尋找什么,只是寂寞。
我不清楚自己寂寞與否,或者我連寂寞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心底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沒有,又好像裝滿了憂傷。
從小到大,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和同學(xué)一起寫作業(yè)講八卦的經(jīng)歷。我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時候,我那些無憂無慮的同學(xué)們正在干什么,是不是正泡著熱水澡看著肥皂劇,又或許正在和自己的好朋友男朋友談心親吻,被幸福包圍著。
我從兜里掏出隨身攜帶的美術(shù)刀,在大橋的欄桿上小心翼翼地刻著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習(xí)慣于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刻東西,或者一句話,或者一個表情,只要能用美術(shù)刀一筆一畫地刻著,我的心里就會有莫名的滿足感。
一刀又一刀,狠狠地,這樣的力道會帶給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李梅,不得好死!張瑞澤,不得好死!
這兩個人是我活到現(xiàn)在最恨的人。一個扼殺了我的單純美好,一個侮辱了我僅有的自尊。有時候他們就好像如來佛祖一般,把我這個不會七十二變的孫大圣壓在五指山下,讓我永世不得解脫。
晚上八點多起風(fēng)了,大橋上的風(fēng)呼呼地吹,我的臉開始僵硬,一絲表情也沒有,我收起我的美術(shù)刀開始往家走。
很奇怪,我突然很想赤腳走路,于是我就把鞋子脫下來,抱在懷里。光著腳走在滿是玻璃和小石子的馬路邊緣,腳心立馬被硌得生疼,揪心。
鞋子是路邊攤上那種十塊錢一雙的布鞋,很容易臟。而它一旦臟了就會顯得破舊極了,灰色的布料上零零散散地點著一些油漬。每次在學(xué)校我都不敢把腳在人前伸出來,我會讓又長又肥的校服褲子遮住大半個腳面,這樣才敢站在操場上和大家一起做操。
路過小公園時我又看見了張瑞澤。他正坐在我每晚都坐的長椅上左顧右盼,我的腦子里忽然不知廉恥地冒出一個怪異的念頭:他是在等我。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我踢出腦外,像只受了極大沖力的足球,飛出球場,不知去向。
他在我看見他的同時也看見了我。他的眼神和半個臉龐被路燈的陰影藏了起來,我看不到他是怎樣一種神情,但他朝我擺了擺手,意思好像是讓我過去。
我想無視他往家走,卻始終站在原地沒有動。
我想到了破爛的居民樓,想到了小區(qū)里隨處可見的垃圾和腐爛的蔬果散發(fā)出來的惡臭。如果我這樣走回屬于我的破爛的家屬區(qū),他一定會緊隨其后跟去一探究竟。我不能讓這一切展現(xiàn)在他面前。
見我沒有動,他起身向我走過來,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后就開始往下游走。他看見了我懷里抱著的破鞋,看見了我光著的腳丫子,以及腳上被石子和玻璃弄傷的痕跡。
他在我面前站定,蹲下身示意我爬到他背上去。我詫異地退后幾步,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要干什么?”
他沒有回答我,一把抓住我的腳踝把我拽了回來,然后把我像麻袋一樣扛了起來。我還沒來得及掙扎就被他扛到了長椅上放下,他放下我后就開始檢查我的腳心,像實習(xí)醫(yī)生一般。
我緊張地看著他,不叫喊也不動,任他把我的腳托在手里左看右看。
也許是腳上的疼痛真的讓我難以忍受,或許是心臟像要麻痹了一樣的感覺很舒服,總之我沒有推開他。我傻傻地想:或許是他承認自己考不過我來向我求饒了,這樣一個可以損他的機會我又怎能輕易放過?
終于,他抬起頭,還是那種慵懶的神情:“腳心上有塊玻璃扎得很深,需要消毒后用針挑出來。我去附近的藥店買藥,你等著?!?/p>
“等等,”我叫住他,“你突然這么熱情有什么目的,是害怕期末考試考不過我,來求饒的嗎?”
“我說過,”他轉(zhuǎn)身看著我,慵懶又不耐煩,“沒有實力的笨蛋沒有權(quán)利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還有,我不是求饒也不是樂于助人,只是今天心情很糟糕,我的馬可走丟了,我害怕它會遭遇什么不幸,所以想做些好事來為它祈禱,沒想到被你誤會了。”
“馬可?”
“我的牧羊犬?!?/p>
牧羊犬!這真是可笑,原來我竟命賤到如此地步,連狗都不如!
我咬緊嘴唇,跳下長椅,忍著腳底的疼痛開始往家跑。我不管他是否去為我買藥,也不管自己的腳上是否傷得很嚴重,此時此刻,我的心像是一場突然停掉的電影,太唐突,太傷害。
我跑回了家,把鞋子放在門口,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母親正坐在沙發(fā)上,看見我回來了,騰地站起來,對著我的臉就是兩耳光,力道之大,使我的耳朵除了嗡嗡的聲音再也聽不見別的。
我呆滯地看著母親不停地張張合合的嘴唇,卻聽不到她在說什么。身上隨即而來的陣痛沒有讓我感到難受反而令我興奮,但心底是破了一個大洞一樣的痛苦。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她打罵,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把一切都加倍報復(fù)在她身上,并且用一種殘忍又決絕的方式,絕對會!
母親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打我也沒能讓我流下一滴淚。她因為不間斷地打我而累得氣喘吁吁,當(dāng)她坐回沙發(fā)上休息的時候,我終于移動了腳步,走回我的房間。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但我面無表情。母親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沒有看她,我害怕一個眼神也會泄露我心底深深的恨意。
那晚我把自己鎖在屋里,抱著膝蓋縮在墻角,腳底的血已經(jīng)凝固了,黏稠而堅硬。我看了腳心上的玻璃,有指甲那么大,可我卻固執(zhí)地不愿意把它弄出來。我要它留在我的身體里面,時刻提醒著我,我的疼痛是別人帶給我的屈辱,是濃烈的恨。
午夜的時候我脫掉衣服爬上小床,兜里堅硬的東西不小心硌了我一下。我掏出來看,是我的美術(shù)刀。我把美術(shù)刀放在手心里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拿起它在自己的手腕上輕輕地劃了一下,并不疼,鮮血卻不停地溢出,殷紅、炙熱、絢爛。
于是我又在手腕上劃了幾道,力道不停地加重,血液便有了飛濺的效果。床單上開始有一片一片的紅色印記,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曖昧,讓人浮想聯(lián)翩。
我想或許是我瘋了,但我真的感覺不到這樣有多痛苦。我沒有處理傷口,一只手還拿著美術(shù)刀,就這樣鉆進了被子,悶熱的空氣讓我渾身出汗,汗水浸入傷口里,火辣辣地疼。
或許這樣可以使我的恨和屈辱減輕一點。
我窩在被子里,不知怎么了,不自覺地就想起了張瑞澤,想起他慵懶的聲音和散漫的神情,想起他高高的個子和被風(fēng)吹起的衣角,一切都是如此的耀眼,是真正的耀眼,由內(nèi)而外。
他不像我這樣,骨子里透著如此卑賤的命運,卻還要傻乎乎地奮起反抗,去贏得那離我有十萬八千里遠的自尊和幸福。
上天對我太不公平了!然而身為弱者,又怎能要求公平呢?
弱者,不過是被權(quán)勢者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小丑,生死,皆在別人的掌握之中。若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別人的生死,唯一的路便是不停地往上爬,做那個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