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弟的手觸到了自己的肋骨。
他試著把肋骨往回推,但是沒有用,它們?nèi)匀粡陌妆承睦锿沽顺鰜怼R苍S這是因為他只有十歲,等他再長大點,身上會有更多肉,肋骨就不這么明顯了。這么想著,祥弟從孤兒院的臺階上走了下來。
祥弟光著腳站在院子里,他從來不穿拖鞋,因為他喜歡腳踩著熱乎乎的土地的感覺?,F(xiàn)在是一月初,離雨季還很遠。盡管新的一年開始了,土地還是老樣子,表面的裂縫比以前更深了。太陽直射著祥弟的黑頭發(fā),他不得不瞇起眼睛。
祥弟伸開胳膊,向一面墻走去,在那兒他的世界結(jié)束了,而別人的世界開始了。走近那面墻,他聽到了城市的聲音--遠處的汽車喇叭聲以及電動車和摩托車的嗡嗡聲。他知道孟買城比這還要喧鬧得多,但是這個院子并不靠近大馬路。墻外只是一個小市場,婦女們販賣裝在藤編籃子里的魚和蔬菜,男人們蹲著給人掏耳朵,這樣來掙幾個盧比。
幾只鴿子在墻頭站成一排唧唧喳喳,墻頭上插著碎玻璃,以防有人翻墻進到院子里來。祥弟心想,為什么會有人費勁潛入院子?孤兒院里又沒什么可偷的。
一聲很響的自行車鈴聲嚇得兩三只鴿子拍著翅膀飛走了,但是它們很快又重新占據(jù)了墻上的位置。墻上的玻璃片看來沒有礙著鴿子們,它們知道將腳落在哪里。
祥弟摸著墻上的黑色石頭,想著青苔會從上面長出來,他微笑。雨水會使墻上出現(xiàn)生機,但還得幾個月他才能深深呼吸著自己喜歡的氣味-第一陣雨的氣味,來自滿懷感激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滋養(yǎng),是他這一整年所夢想的。
只要孤兒院里能夠聞到這樣的氣味,那就是整座城市最好的孤兒院了。
這十年對祥弟來說是艱難的,他現(xiàn)在開始明白很多事情。當他還是個孩子時,總有很多問題要問,但是現(xiàn)在那些問題似乎都有了答案,可他又害怕自己根本不喜歡那些答案。
他從墻邊轉(zhuǎn)過身來,向著一口用灰色水泥砌成的水井走去。
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祥弟想自己究竟長得像媽媽還是爸爸。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媽媽一樣,又大又黑。是媽媽還是爸爸把自己扔在這兒的?他想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
祥弟一只腳跨上了井欄。
他的周圍開放著三角梅,那是他最喜歡的花。粉粉的、紅紅的,洋溢著愛,祥弟想。如果這些花是人的話,會是世上最美的人。
祥弟的另一只腳也跨上了井欄,高高地站在上面。
孤兒院的窗戶開著,他往里面瞧。大部分孩子在一張床上擠作一團,祥弟聽見他們在唱“Railgaadi”。女孩們在模仿火車的咣當聲,而男孩們在很快地大聲喊出市鎮(zhèn)的名字--曼達瓦、坎德瓦、賴布爾、齋浦爾、塔勒岡、馬勒岡、委勒、紹拉布爾、戈爾哈布爾。祥弟心想,印度有這么多地方,可我一個都沒去過。
他喜歡站在井欄上那么高的感覺。也許有一天自己會長到那么高,但這還需要很多年。而且就算他長高了,那又怎么樣呢?他還是無處可去。總有一天他得離開孤兒院,沒人能說再見,他走了也不會有人想他。
祥弟看著井里的水。水很靜,他在想是不是要跳進去。他會灌進很多水,只要身體裝得下。如果爸爸媽媽回來找他,就會發(fā)現(xiàn)他沉睡在井底。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祥弟從井欄上下來了。
他朝著孤兒院快步走去,爬上了通往大堂的三級臺階。在那兒孩子們的膠皮拖鞋在地上整齊地排成一排,發(fā)黃、斑駁的墻上,一把黑傘掛在釘子上。
祥弟的腳丫在石頭地板上留下了泥跡。他進了臥室,被吉奧蒂瞪了一眼,她正蹲著擦洗地板。她總是因為祥弟不穿拖鞋責罵他。
屋子里擺了二十張鐵床,鐵床面對面擺成兩列,每列十張。床上鋪著薄床墊,蓋著白床單,不過沒有枕頭。因為吉奧蒂在擦洗地板,孩子們都待在床上。大部分人仍然擠在窗邊的一張床上,玩著一種叫Antakshari的游戲。他們不再唱“Railgaadi”,而正在唱V打頭的歌曲。
吉奧蒂仍然瞪著祥弟,她把一塊厚厚的灰布放進水桶里,桶里有水和洗滌劑。她把布拍在地上。祥弟看著她笑了,吉奧蒂和丈夫拉曼在孤兒院工作了很多年,祥弟知道她不會怎么樣自己的。他希望吉奧蒂停下來給他倒杯茶,但是只有在擦完地板后,她才會給孩子們倒茶喝。她今天往頭發(fā)上抹了發(fā)油,屋里彌漫著發(fā)油和洗滌劑混合的味道。
祥弟往吉奧蒂的大綠桶里看了一眼,水又黑又臟,他想起了那口井。于是祥弟馬上移開視線,朝祈禱室看去。他確信沒人會知道他剛才想跳井的事,除了那個站在祈禱室里的人,那人就像個威風凜凜的巨人一樣。
祥弟沒臉見那個人,他為自己曾經(jīng)的想法感到羞愧,尤其是那個人比祥弟知道的任何人受的罪都要多得多。
那個人就是耶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