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尹凡所料，通過陽河路改造工程和處理玉笏山腳別墅事件，陸浩明對河陽市“旅游造勢，旅游興市（市場），旅游強市”的戰(zhàn)略作了一番強勢的重磅宣傳，自認為在全市干部當中統(tǒng)一了“發(fā)展口徑”后，他的工作重心又像鐘擺一樣擺了回來。
　　
　　當然，他擺回來不是那么干脆的，這其中有過一些波折。
　　
　　關于河陽市旅游開發(fā)的規(guī)劃，專家們做出來了，他也看了，并批示了認可的意見，但終究覺得專家們的意見有些保守。保守在哪兒呢？依照他的觀點，無非是分成幾期一步一步來做，時間上太緩慢，作為現(xiàn)任的市委書記，他等不及。陸浩明記得做規(guī)劃之前自己曾經(jīng)對專家組提出過要求，就是玉笏山的旅游開發(fā)要做得細一些。專家們按照他的意見做了，但他們再三強調(diào)，玉笏山作為難得的一處植物種類保存完好的區(qū)域，不能有太大力度的開發(fā)，只能在現(xiàn)有基礎上加以完善。因此，梵音寺提出的將寺院大規(guī)模擴建，以及玉笏山管委會要求建一組集開會、休閑為一體的房屋的設想沒有進入到規(guī)劃中。正是這兩點，導致陸浩明對專家們做好的規(guī)劃有所保留。不過，上回那個打著農(nóng)業(yè)廳研究所的牌子在溪山鄉(xiāng)建別墅的事已經(jīng)惹來專家組李夢奇教授的一頓好批，陸浩明不愿和專家組再發(fā)生什么沖突，所以也就沒有提出不同意見，專家們的勞動成果-一筆不菲的費用自然也按照當初的承諾照付了。
　　
　　不過，他內(nèi)心其實是贊賞梵音寺住持的意見，想將梵音寺擴建為不說江南，至少在K省是首屈一指的寺院。專家們對這一想法根本不屑一顧，陸浩明也沒有辦法。住持后來來找他，重提自己的想法。住持說，修建寺院的錢，寺里眾僧可以去化緣，一分不要政府出，只是規(guī)劃必須政府同意，征地要政府支持。陸浩明答應再考慮考慮，看看能否有疏通的辦法?？墒亲寧讉€相關的業(yè)務局和上面聯(lián)系，上面都很謹慎。省旅游局說得很直截：你們河陽前不久因玉笏山捅了個大婁子，事情剛剛平息又要大興土木，未免太那個了吧？市局的干部跟省局解釋，說擴建寺院，算不上大興土木，這是體現(xiàn)黨的宗教政策。省局說，我們對你們河陽大興旅游事業(yè)是非常支持和贊賞的，只是這種立項要經(jīng)過很多部門審核，他們那里能通過，我們也求之不得，但是在目前這種形勢下，我估計是很難的-不信你們就去試試！果然，跑到其他部門，這些部門和省旅游局的觀點一模一樣，都說，現(xiàn)在風頭剛過去，梵音寺的擴建計劃最好緩一緩。至于那個什么會議和休閑中心，無論如何都不能建！市局各單位回到河陽，傳回的都是這樣的信息，陸浩明這才不得不暫時擱下這個打算。
　　
　　至于修建那座塔，用不著上級部門審批，河陽市自己就可以決策，陸浩明便果斷下令立項。他說，錢暫時不夠不要緊，可以先立項后籌錢。有的時候往往是這樣的，你坐在這里等，等不來錢，有時非要現(xiàn)實逼著你去弄錢。有一個項目壓在你頭上，你怎么辦？你光哭窮有用嗎？這就逼著你去動腦筋，想辦法。修塔建廟，現(xiàn)在不能把它們當做封建迷信來看了，而要當做盛世氣象來看待。現(xiàn)在是我出題目，你們?nèi)ソ獯?，解答過程我不管，我只要最后的答案圓滿就行了！
　　
　　陸浩明這席話，倒像個地方主官的風格，他出題目，手下人做文章。問題是題目的范圍限制了文章的做法，因此做出來的文章是花團錦簇還是殘花敗柳，責任都可歸結(jié)到題目上面。
　　
　　陸浩明的鐘擺擺回來了，《河陽日報》與河陽電視臺又開始大幅度宣傳招商引資、工業(yè)園區(qū)和工程項目等方面的工作，經(jīng)濟增長的概念和經(jīng)濟指標的數(shù)據(jù)又重新占據(jù)了頭版頭條的位置。
　　
　　但有一個數(shù)字，幾乎與所有人息息相關，在報紙和電視臺上卻是很少出現(xiàn)的，這就是河陽市區(qū)的房價。
　　
　　這些年，河陽市區(qū)的房價像火箭一樣地往上飚。許多人頭個月去看樓盤，還在對樓盤的價位持遲疑態(tài)度，認為高了，自己不愿意承受，希望開發(fā)商能夠略降一降價，可是下一個月再去，樓盤不但不降，反而又攀升了一步。其實，市里進行房改才幾年，多數(shù)干部都買了原先單位的房，居民當中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也在樓市初期就改善居住條件，有了屬于自己的全新住房。隨著城市化的進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雖然對于住房的剛性需求會不斷增長，可它應該是有節(jié)律的、緩步的，至少應該是平穩(wěn)的，可不知為啥道理，房價竟然在一夜之間倏然狂奔，如同脫韁野馬不可抑制，讓老百姓完全出乎意料、完全看不懂。
　　
　　不光老百姓看不懂，就連河陽市長尹凡也看不懂。
　　
　　房價上漲，當然不是從他手上開始，可是在他接任市長位子期間，上漲得特別快、特別猛。有人說，這是國家規(guī)定土地出讓必須實行招拍掛引起的，也有說這是居民手里的余錢缺乏消費渠道引起的，甚至還有人說這是一部分老板和官員手頭的黑錢需要洗白引起的……當然，土地開發(fā)商趁這個機會狠狠地從購房者手里大賺其錢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不爭事實。起初，尹凡對這個問題反應有些遲鈍，因為他覺得住房問題既然已經(jīng)市場化了，那么房價高低市場自然會進行調(diào)節(jié)。妻子婁紅反復抱怨省城房價上漲過快，他還寬釋說，房價上漲會有一定限度的，這是市場規(guī)律嘛。你看任何物價不都是這樣？從大米食油到豬肉白菜，總會根據(jù)需求和產(chǎn)量有漲有跌！可后來房價連續(xù)幾年一路看漲，根本就沒有跌過，這讓婁紅反過來譏笑他：
　　
　　你還是當市長的人呢，市場怎么回事你一點都不懂。不是你誤導，我哪怕咬緊牙關吃白菜幫子，前兩年就買了房了。你看，現(xiàn)在出手多花了我多少積蓄？
　　
　　婁紅的話說得尹凡啞口無言。
　　
　　到后來，河陽市的居民普遍反映房價上漲讓大家承受不了了，尹凡這才意識到房價的問題遠不是市場機制那么簡單。
　　
　　土地實行招拍掛后，確實使得樓盤開發(fā)在土地使用方面的支出大大增加，但尹凡算過一筆賬，就是土地出讓金即使比以前大幅度增加，可是仍趕不上房價上漲的幅度。國家實行土地招拍掛制度，是為了防止土地出讓方面的權(quán)力尋租，讓國有資產(chǎn)不致大量流失，也是參照國際通用慣例實施。在實行土地招拍掛之前，盡管表面上看國家（地方政府）沒有在土地轉(zhuǎn)讓中收取多少費用，但實際上據(jù)說開發(fā)商需要支付的尋租資金并不會少。實行土地招拍掛之后，一方面可以減少土地轉(zhuǎn)讓方面的腐敗，另一方面也讓開發(fā)商的開發(fā)成本進一步透明化。
　　
　　只是，現(xiàn)在看起來，這些目的并沒有完全達到。
　　
　　市政府工作有分工，土地開發(fā)和城市建設這一塊有分管副市長，所以尹凡并不直接插手這一塊的事情，一般也不去干預副市長的工作安排。有一次，他也問過分管副市長陳亮，河陽的房價這是怎么了？陳亮回答：天知道，哪里是河陽的問題，這是全省乃至全國的共同問題，也許可以叫做“全國一盤棋”吧！陳亮的口氣里帶著戲謔和無奈，似乎判定這個問題是毋庸討論根本無法解決的。
　　
　　對于陳亮的解釋，尹凡很是不滿，卻又無法駁難。
　　
　　從現(xiàn)實上講，作為一市之長，尹凡不得不承認，地方政府在房價上漲的潮涌中屬于獲利的一方。
　　
　　陽河路改造工程給財政帶來的虧空，已經(jīng)通過土地經(jīng)營環(huán)節(jié)補了回來，河陽市還有余力從事新的項目建設，比如文化館、體育館和圖書館這三館的建設陸續(xù)完工，其配套設施也不斷改善；在老干部們的強烈要求下，新的老干部活動中心正在建設當中；《河陽日報》社的新社址已經(jīng)選好，即將開工；規(guī)劃中的建設項目還有少年宮以及剛剛拍板確定的那座尚未命名的寶塔……
　　
　　財政上的錢確實比以前收得多了，但是，這些錢主要來自土地出讓金，工業(yè)園區(qū)引進的企業(yè)雖然給地方稅收增加了不少比重，而為了留住這些企業(yè)，多半采取返還的政策退回給了他們，市里可以留用的并沒大幅度增加。同時，要用錢的地方也越來越多，讓領導們總有捉襟見肘入不敷出的感覺。在市政府討論財政支出的辦公會上，每位副市長還有各個相關部門的負責人，都在為自己分管的口子和項目極力爭取資金，而對于一些特別重要、屬于市委書記陸浩明親自抓或重點關注的項目還要預留好足夠的資金，因此，很多需要錢來辦的事情最終不得不讓步。比如，原先準備參照兄弟市的標準略微提高一些的低保金，是市長辦公會經(jīng)過幾輪討論好不容易定下來的，由財政增撥經(jīng)費幾百萬元，可是，因為陸浩明明確指示寶塔必須在春節(jié)前完工，資金立即要撥付到位，財政局長張浩義實在不知該從哪里擠出錢來，只好建議暫時挪用這筆錢。尹凡本來不想同意的，可是他想起外界那些關于自己和陸書記產(chǎn)生矛盾的傳言，知道拒絕財政局挪用這筆資金，和陸浩明的矛盾恐怕真的要被人們坐實了，只好忍住氣簽批“同意”。他當時的這種心情，只有政府這邊的幾位領導和張浩義知道，其余人，尤其是市委那邊的人都不會理解。
　　
　　由于房地產(chǎn)幾乎成了利潤率最高的行業(yè)，許多資金朝這個行業(yè)流動，河陽市的招商引資中，陸續(xù)引來了好幾位房地產(chǎn)老板。這些人見全國一、二線城市的房地產(chǎn)行情暴漲，他們的資金和實力不足以參與那些城市中的博弈，于是轉(zhuǎn)向河陽這樣的三線城市。他們相互之間既有競爭，同時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共生關系”。
　　
　　當然，說報紙和電視臺上不出現(xiàn)商品房的房價，指的是報紙的新聞版和電視臺的新聞欄目。據(jù)說市委宣傳部有指示，說目前房價上漲這么快，老百姓已經(jīng)積聚了很大意見，如果在新聞板塊中報道這些情況，處置不當會引起群眾更大的不滿。但事實上，在報紙和電視臺上并非不能看到河陽市的房價走向，這就是它們各自的廣告欄目中。
　　
　　每天，《河陽日報》都會拿出整幅的版面給房地產(chǎn)商做廣告，電視臺在一些收視率高的娛樂、電視劇等欄目的間隙當中也會插播大量的同類廣告。河陽市的老百姓眼睛里、耳朵里充斥著諸如這里樓盤開盤、敬謝酬賓，那里小區(qū)落成、促銷慶典之類的喧囂，其間不經(jīng)意地把河陽市的樓房價格即時地作了記錄。
　　
　　去年，在河陽新城區(qū)一帶建了一批樓盤，樓盤封頂?shù)臅r候，上面高高掛起的促銷條幅上還寫著“最低價1500/m2”，到過年的時候，往工業(yè)園區(qū)方向去的新建樓盤促銷價已經(jīng)打出“均價2200/m2”了。現(xiàn)在，不過半年，剛剛竣工的“陽河帝居精品豪宅臨水清苑”，標價竟然達到“最低優(yōu)惠價3800/m2”。房價房價，不管想買房的還是不買房的，不管著急上火的還是一旁看熱鬧的，房價都成了河陽百姓晨練場上和飯桌上普遍的話題。
　　
　　不光晨練場和飯桌上熱鬧，網(wǎng)絡上更是熱鬧異常。自從剛上任那會兒通過網(wǎng)絡征詢對機關作風的意見后，盡管這一招再也不用，但尹凡偶爾閑暇下來，還是會想起上網(wǎng)去看一看。
　　
　　市政府的網(wǎng)站比起商業(yè)性網(wǎng)站來，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干凈多了”，在那上面發(fā)飆撒氣作憤青狀的少之又少，不知網(wǎng)民們是否知道那是一塊“不許隨地吐痰”的凈地還是有管理員進行過“專業(yè)處理”，總之它不會像某些網(wǎng)站那樣任大蝦們在里面“興風作浪”。但是，一些和風細雨的建議，或一些帶火氣的意見還是能夠看見。
　　
　　這天，尹凡在政府網(wǎng)首頁上看見一個帖子的標題，叫做“卑鄙的房價”，標題是紅色的，很是搶眼，于是點進去看，結(jié)果，這個帖子是貼在網(wǎng)站“房地產(chǎn)門戶”的論壇里的。
　　
　　帖子說：河陽這幾年的變化太大了，市區(qū)里的樓高了，燈亮了，餐桌上的肉多了，酒多了，街道上的車多了，美女帥哥也多了，大家都說進入小康了，可是，偏偏在門口的時候，遇到了一位手持板斧的剪徑人，就是現(xiàn)在的房價。房價像一頭嗜血的動物，站立在我們前行的路上，伸出它毛茸茸的巨手，向我們索要“買路錢”!它不管我們未來的幸福，也不管我們現(xiàn)實的渴望，它貪婪而卑鄙地要把我們一生的積蓄和畢生的心血消耗罄盡，它讓我們感受到一次被掠奪的心酸……
　　
　　這個帖子的署名是“陽河大蝦”。
　　
　　帖子的后面，是一長串跟帖。一個叫“牛魔王”的說：
　　
　　是，極其贊成“陽河大蝦”振聾發(fā)聵的發(fā)言，過去學校老師告訴我們說有句話叫“剝奪剝奪者”，可如今的房價我看像是“剝奪者在剝奪”。
　　
　　一個叫“天方夜譚”的說：
　　
　　大蝦同志的心酸我們感同身受！
　　
　　還有一個叫“話把兒”的這樣寫：
　　
　　想換個房是我今生的夢想，可是眼前的房價把我驚醒過來，我的夢想剛孕育就流產(chǎn)，嗚嗚嗚……
　　
　　又一個叫“實話實說”的寫道：
　　
　　我的收入在河陽的平均線上，月薪2000。去年還能買1個平方的新房，今年只能買0.7平方了。
　　
　　……
　　
　　當然，也有跟帖說這個所謂的“陽河大蝦”是：“沒事找抽，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房子不是衣服，你想換就換。換得起你就換，換不起就穿舊的?！?br>　　
　　在這個論壇里，他又看見了另外一個帖子，以“新龜兔賽跑”為形式進行諷刺，該帖子講道：有一只烏龜和一只兔子賽跑。烏龜滿以為自己的祖先曾經(jīng)跑過了兔子，所以不慌不忙地慢慢爬，并自信地說，兔子再怎么腿長，終究是跑不過我的。而兔子呢，早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兔子，它從籠子里一被放出來，撒開腿就朝前躥，三下兩下把烏龜甩到不知哪個爪哇國去了。請各位猜一猜龜兔的名字。然后，下面該網(wǎng)民自己注解說：烏龜-河陽的工資，兔子-河陽的房價。
　　
　　這張?zhí)雍竺嬉彩歉淮蠖?，其中甚至有發(fā)泄不滿的，說，政府對許多東西都可以規(guī)定“指導價”，為什么對房價不能出面指導指導呢？還有的說，我看哪，市里的官員們早就有了房，他們憑啥要去管閑事？從一長溜的跟帖中，尹凡還看見夾雜著這樣一句話：房價失控，政府失策，官員失職！
　　
　　在政府網(wǎng)站里，尹凡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種偏于激烈的帖子和比較刺耳的議論，心情陡然有些沉悶起來。他感到眼睛有些疲勞，往后仰躺在皮轉(zhuǎn)椅上，閉上雙目養(yǎng)起神來。
　　
　　說實在的，自從當上市長后，尹凡已經(jīng)極少聽見對政府或者對自己的不恭敬話語，更難得聽到直截了當?shù)呐u。他接觸最多的是各類下屬，這些下屬無論來自哪個部門或哪個行業(yè)，對自己無不謙恭敬重，話語里幾乎句句要帶恭維。和同僚們一起相處，相互間也是恭敬有加，副職們對自己客客氣氣，不用說刺激性的話，就是語氣也不敢隨意造次。高前和陸浩明雖然在自己面前擺過地位更為尊貴的架勢，那也是偶爾為之，多半時間仍是講禮數(shù)的。上級部門的人，那些分管一方的廳長局長們，在一起也是好話一籮筐。即使和省里領導打交道，領導們?nèi)缃褚焉朴谝员頁P為主，即使批評人，也很講究語言藝術，讓你心里不致抵觸。官場語言藝術和百姓之間說話完全不一樣，運用的是客氣、禮貌、恭敬,提倡的是含蓄、隱晦、迂回,展示的是節(jié)制、暗示、隱喻……那些直不棱登、橫沖直撞、開宗明義、明白曉暢的說話方式，對于官場的人來說，已經(jīng)不習慣甚至幾乎被遺忘了。尤其是幾年來，尹凡在河陽這個地方獲得了一定的政績和民望，走到哪里聽到的更是一片頌揚之聲。都說習慣成自然，現(xiàn)在他對數(shù)不清的恭維討好的話，早已見怪不怪，不說甘之如飴，至少是聽之任之，不再有別扭不自然的感覺了。
　　
　　可是，今天在網(wǎng)站里都看到了什么？什么“新龜兔賽跑”，什么“失策失職”，這些人說話，太以偏概全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