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周周自然沒有被墨水瓶砸到,否則她也活不到現在。但是她認真地、甚至有些驕傲地大聲說出來,只是想要安慰奔奔。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并不是告訴對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而是苦著臉說“哭個屁,你看,我比你還慘”。
于是被成功治愈的奔奔很誠懇地說,“周周,我不要媽媽,我要你?!?/p>
兩個純潔美好的六歲小孩子自然聽不出這句話有多么的別扭。
余周周繼續(xù)義薄云天地拍著他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永遠在你身邊?!?/p>
這句話也是從動畫片里學來的。他們都被自己和對方感動了,友情正盛,氣氛好得不像話。
我永遠不離開你,這是多么美好而憂傷的謊言。
余周周后來才知道,她這一輩子最初的謊言,就是拜動畫片所賜。她相信了很多錯誤的東西,卻深信不疑。
大雜院的生活,就這樣一日一日安然度過。余周周仍然每天規(guī)規(guī)矩矩呆在家里,每天晚上六點到七點是雷打不動的動畫片時間,周末去外婆家,偶爾也會在媽媽在家的晚上出門去跟小朋友們一起瘋玩。
剩下的時間,她活在自己的腦內小劇場里。有時候幻想到頭痛,素材告罄,就趕緊看幾篇故事積累新的靈感——她家里只有三套書,《安徒生全集》《格林童話》《伊索寓言》。
文字完整版,沒有插圖。余周周認識很多字,都是看電視的時候跟著下面的字幕順下來的,基本上只是混個臉熟。她看故事書的時候連蒙帶猜,囫圇吞棗,倒也看得十分開心。
文字而非連環(huán)畫,這反倒成全了她的想象力。沒有前人的圖畫桎梏,她刻苦鉆研著《柳樹下的夢》和《小意達的花兒》里面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寫,給那些從沒聽說過的植物和食品描繪出版權只屬于余周周的形象……
所以在小學六年級,當林楊大方友好地請她到家里看迪士尼《白雪公主》的時候,她盯著屏幕上短發(fā)藍裙明眸皓齒的白雪公主,失神地說,不對,不對。
“哪里不對?”林楊啃著蘋果,揚眉問她。
“她長得不像白雪公主?!?/p>
“哈,”林楊笑了,“難道你見過活的?”
她不再跟他說話,只是盯著屏幕,不到九歲的小丫頭,竟然一臉無奈的疲態(tài)。
總之,她心里的白雪公主,不是那個樣子。
林楊咯吱咯吱啃著蘋果,她的心里也有只小耗子,咯吱咯吱啃噬著那個只屬于她的秘密花園。
不過6歲時候的余周周,所遇到的最嚴重的危機,不過就是市電視臺和省電視臺同時在六點鐘播放兩部她同樣喜歡的動畫片。她除了頻繁折騰遙控器換臺之外別無他法,痛苦極了。
長大后聽說好朋友腳踏兩只船,她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六歲時候頻繁切換的電視屏幕。
她很同情好朋友。她想那一定很辛苦很無趣。
美好的生活在那一年的入球結束了。
最西邊的那家人的小女兒死了。
尸體是在大雜院不遠處的水溝邊被發(fā)現的,據說是被勒死的——當然,也聽到那些女人們竊竊私語,表情詭秘地說,死的時候是光著身子沒穿衣服的,嘖嘖,嘖嘖。
余周周不明白壞人為什么要搶走她的衣服。
關于那個小阿姨,她記得的最后一幕就是幾天前這個很漂亮的女人穿著新買的喇叭牛仔褲,燙了卷發(fā),走到余周周家門口的時候還對她媽媽笑了笑。媽媽說,穿得真漂亮。她也并不假意謙虛,呵呵一笑,鮮紅的嘴唇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的確很漂亮,余周周想。
那時候的余周周已經懂得了欣賞其他美麗的女人。而很小很小的時候,當她聽到媽媽和舅媽夸贊路過的某個女人打扮得時髦好看,還會不甘寂寞地扭動著走到她們面前,假裝自己也是個路人,然后扭過頭指著自己對媽媽說,“媽媽媽媽,你快說,這個女人真好看?!?/p>
小阿姨的家人并沒有大張旗鼓地治喪,連哭泣都很壓抑,仿佛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似的。
后來豆腐鋪子的陳婆婆家又被撬了,抽屜里面的兩百塊錢被人偷走了。這個大雜院一下子人心惶惶,不知道是外來流竄犯還是院子里面有內鬼,大家都很恐慌。媽媽再也不敢將余周周獨自留在家里面了,白天的時候她工作,就一直將孩子帶在身邊。
余周周的媽媽當年高考失利,只考上了省醫(yī)學院的???,讀中醫(yī)專業(yè)。后來經歷一系列變故,很早就失業(yè)下崗,自己開了一家中醫(yī)推拿針灸的小診所,其實里里外外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忙。給顧客做理療推拿的時候往往需要獨自一人跑到顧客家里上門服務,所以每天大部分時間都騎著自行車在這個城市里奔波。
于是現在自行車后座上多了一個余周周。
她的媽媽總是非常非常愧疚于讓自己的女兒過早跟著自己奔波勞碌,她如果童年慘淡,那么都將折射成為母親的自責。然而余周周其實是開心不已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脫離了蜘蛛網重新飛起來的小蟲子,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
三教九流,這個世界這樣大。
她學會了乖巧地跟大人打交道,該講話的時候講話,該沉默的時候沉默。有時候顧客家里面會擔心讓她一個人悶著無聊,總會找些玩具連環(huán)畫給她看,有時候也有水果點心吃。但是他們都不知道,她一點都不覺得悶。每一間不同的房子里住著的不同的人,都能給她嶄新的靈感。她沒有辦法再囂張地表演,就只能安靜地窩在角落,將馳騁的想象力內化,然后再隨著它們神游到天外。
到了冬天,北方的路面總是結著厚厚的一層冰。除了主干道還能及時清雪之外,很多小街上的雪都已經被來往車輛壓得密實,穿著防滑鞋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何況是騎自行車。余周周開始跟著媽媽步行,擠公交車,有時候被擠得雙腳離地一路懸浮在空中。不過她喜歡步行,因為每每路過噴香的煎餅果子攤位或者賣冰糖葫蘆的小推車,媽媽總會給她買點什么。
她覺得是意外收獲,而媽媽卻把這當作補償。
那一年,余周周走過了人生最漫長的一段路,路的盡頭,她遇見了陳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