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蓬山此去(6)

跳舞的曼珠沙華 作者:郭丹


我仔細去看清他的眉目,他坦然迎接我的眼光,那雙眸子,黑而深,亮晶晶,除卻關懷,看不出其它內(nèi)容。在這樣悉心的照料下,我漸漸痊愈,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我?guī)缀跻尚倪@是愛情——在公司負責最辛苦的市場部,下班后還要鞍馬勞頓地趕過來,從無嫌棄、毫無怨言,做這個做那個,說:“湘裙,你不要亂走?!薄跋嫒?,你不可以穿有跟的鞋。”“湘裙,戒煙戒酒戒冰淇淋?!薄跋嫒埂薄跋嫒埂闭麄€夏天,長得象一生,夜極其短促,窗子外面是永晝的光亮。有時他累極盹著,皺著眉頭,頭偏向一邊,仿佛不堪承托他自己的重量,但睡著了也這么端正,連個牢騷也沒有,只剩無邊的安靜,我?guī)缀跻菩阉皶x玄,從今起我便愛你了好不好?”然而說著說著自己也氣怯起來,推開窗戶,只見一世界都洞明澄澈,偶爾有一兩聲蟲鳴穿來,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藍劍的身影——即使隔著曲終人散的舞會,即使隔著狼籍不堪的生活,我仍記得那某年某月的下午,滿樹梔子花的灼灼其華里,有他最初的笑顏。

最溫馨的夏末,我產(chǎn)下一名柔軟的男嬰。這是個極其美麗的孩子,即使現(xiàn)在只是個幼兒,即使長著稀疏的胎發(fā),即使只會躺在襁褓里哀哀痛哭,但他小小的寶石般的面孔依然象極了藍劍。

幼年時的藍劍,我只能揣測而不能親歷,他完完全全地屬于我——藍劍,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你永遠不會知道,在這遙遠的異國,我已養(yǎng)育出我們的兒子,并完全照著自己的心意去撫養(yǎng)他——他定會如他父親般俊美聰穎,卻永遠不會如他父親般冷酷漠然!

“為什么不答應晉玄的求婚?他送來的水果鮮花豈非可以開個專賣店?”教授打趣的勸導我。

我微微一笑,教授是老式人,他的想法與媽媽一樣,覺得倘有人愿意接受如我這般有“過去”的女人,那人便也是個救命王菩薩,況且這菩薩的名字叫作“譚晉玄”。

我起初的抗拒,是為了避嫌,不愿讓人們以為我在利用晉玄,給未出生的孩子找個合法父親;等孩子真正生下來,我就更加堅決了心意,是不想讓自己后悔當初的選擇!

說不出口的理由,是因為:我等待的人,不是譚晉玄!那樣的他,是存在于年邁的杜拉斯筆下,散發(fā)著罌粟一樣危險的氣息,在“歷經(jīng)了戰(zhàn)爭、饑餓、死亡集中營、婚姻、分手、離異、著書,政治和社會動蕩數(shù)年,在某一個下午,他打電話來,說,‘是我’!”即使很多年后,他尚新鮮,卻又不斷重現(xiàn),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我總記得多年前的夏天,劍眉星目的晉玄站在我面前,難過地看著我,“湘裙,我這樣對你,還不夠么?”

年輕的我搖搖頭,倔強地說:“晉玄,你不會懂的——你做得夠多也夠好,但是你給的,終究不是我要的,我……”

“你到底要什么?說呀,湘裙!”晉玄的聲音突然激昂起來,“只要是我能給的,我一定盡力給!”

“我到底要什么?”我喃喃自語,突然又興味索然起來,嘆一口氣,轉身就走。

譚晉玄在背后大喊:“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湘裙?我哪里做得不妥?我對你還不好么?”

對不起晉玄,我這樣無良地傷害你,一次又一次,即使你是救苦救難的芝草,也請放棄我這作繭自縛的蜘蛛——我還是沒有忘記藍劍,經(jīng)歷過那樣的激情與魔狂,依然眷戀靠近他的心情。

分手后不肯聽他的名字,聽到時只覺得骨髓被抽空;按電話的時候不小心,鍵盤劃過相似的號碼,整個屏幕也踉蹌一下;對他是愛是恨已辨不清楚,可是如果研磨成細細的砂粒,并逐個累加起來,怕是會將整個撒哈拉沙漠重新填滿十遍……這所有心碎的故事,一樁樁一件件,我都不曾忘記,也無法忘記,深夜背人的時候,陪我垂淚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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