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被我發(fā)現(xiàn),三星堆人還存在著‘第三支人’?!爆F(xiàn)在他說起這事時,仍然興奮不已。
那以后不久,他終于做了一件令自己徹底被考古學界拋棄的事:在一次學術討論會上,他拿著一根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人類腿骨,聲稱是三星堆人的骨骸。他說,經(jīng)過他多年的實驗和研究,假如可以找到與這根腿骨的DNA相近的三星堆人的后裔,那么,就可以通過催眠使他回憶起祖先的往事,由此解開三星堆文明的消失之謎。
他提供了兩種證據(jù):這根腿骨與金沙墓葬和弓魚國墓葬的DNA比對數(shù)據(jù),以及大約五六十盤催眠的錄音資料。比對數(shù)據(jù)顯示了腿骨的主人與金沙人和弓魚國人的血緣關系,而現(xiàn)場播放的其中一盤錄音帶中,一位出示了商氏族譜的商鞅第五十七代后人,在催眠過程中清晰地回憶起了秦國都城南門外那根著名的三丈巨木。
會議廳里人們面面相覷,有人皺著眉,有人想笑。大概覺得這場面實在荒謬透頂,所以連反駁的聲音也沒有。安靜了片刻,人們又接著剛才的話題進行了下去,就像這個叫白先文的人不存在,更沒有講過話一樣。
沒過多久,白先文離開了校園。因為學校里每個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他知道他們背地里都在說些什么。他很快也搬了家,當然主要是某種古怪的心理在作祟。他失去了過去所有的朋友,因為他們不是冷淡他,就是同情他,認為他瘋了。所以他干脆也換了聯(lián)系方式。
他只和一個大學同學保持著聯(lián)系。因為這個人在一家基因工程研究機構工作,于是白先文可以不在乎他的憐憫——他需要這個人的幫助,去搜集一些西南地區(qū)的人類DNA樣本。這家機構與醫(yī)療單位一向有合作協(xié)議,街頭活動著的那些義務獻血車就是協(xié)議的一部分。每當一個人走進義務獻血車,除了提供200毫升血液之外,同時也提供了他的DNA樣本數(shù)據(jù)。白先文的同學出于同情,便在閑暇時,調用研究所內的DNA數(shù)據(jù),偷偷與那根腿骨進行比對,承諾一旦有消息便通知給他。當然,他不可能比對每一個樣本??墒虑榫褪悄敲辞伞?br>
“一年以前,我發(fā)現(xiàn)了你。”他說。
這時我想起來了,去年有一天,因為無聊,路過一輛義務獻血車的時候,我曾經(jīng)進去過。我被抽取了一袋血,然后領了一包餅干和一瓶礦泉水。
“嗯,就是說,我和那根腿骨有點親戚關系。”
這時他忽然用一種極其溫暖的,甚至是有點幸福的神情看了我一眼。
“你知道基因技術是如何鑒定親子關系的嗎?”
我等著他說。
“通常,一個人的DNA有23對,也就是46條染色體,同一對染色體同一位置上的一對基因稱為等位基因,一般一個來自父親,一個來自母親。如果檢測到某個DNA位點的等位基因,一個與母親相同,另一個就應該與父親相同。利用DNA進行親子鑒定,只要作十幾到幾十個DNA位點作檢測,如果全部一樣,就可以確定親子關系,如果有3個以上的位點不同,則可排除親子關系,有一兩個位點不同,則有可能是基因突變?!?br>
他嘿嘿一笑,“你的比對結果表明,你和那根腿骨的關系,比金沙和弓魚國的那些死人還近。非常不可思議,你的DNA位點檢測與那根腿骨只有一個位點不同。”
“就好像我是那根腿骨的主人所生,然后還有點基因突變。”
“可以這么形容,”他看起來非常開心,“只不過不太嚴謹?!?br>
本來,我想把他看作是一個瘋子,或者至少是一個偏執(zhí)狂。因此我一直在打量著他的臉,留意他說話時的語氣。最后,我明白了。
“我同意?!蔽艺f。
“什么?”
“對于你要我做的事,我有點興趣?!?br>
“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
“剛剛你的話里透露了,DNA,催眠。你要我加入你?!?br>
他又用那樣的眼神打量我。然后,他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我打著石膏纏滿繃帶的胳膊。
“沒想到你這么快就答應了,我很高興?!?br>
“有幾個問題。”
“你說。”
“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第三支人’?那根腿骨又是哪兒來的?你不怕它碰巧就是我某個親戚或祖輩的嗎?這些剛才你都沒有說?!?br>
“這些問題其實就是一個問題?!彼χf,“不過以后我們有的是時間去講?,F(xiàn)在你就好好養(yǎng)病吧,等你出院了,我們就正式開始。一分鐘也不浪費。想喝水嗎?”
“嗯,謝謝?!?br>
我接過水杯,喝了一半。
和上次一樣,他拿出手機來看時間,“行了,我走了,明天再來?!?br>
我點頭,看他走到病房門口。那時他忽然轉過身來,用一種關切的目光看著我,說了句話。
“這世界雖然不算太好,但也沒有很壞?!?br>
我沒有說話。他走了。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下山去。有護士進門來打開了燈。我扭頭去看窗外的時候,看見了玻璃上這房間的倒影。這些床,這些桌椅和天花板上的吊瓶,在倒影中顯得十分蒼白。因為角度的關系,我看不見我自己。大概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天晚上,我想把那一段幻覺中的吟誦聲和怎么也沒看清的神秘符號當成夢再做一遍,可無論如何也沒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