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度過了兩個星期的時間。白先文每天會來看我,把一日三餐放下之后,又匆匆離去。我有時躺在床上看電視,能自由走動之后,有時也站在窗邊向外觀望。這是七樓,和我曾經跳下的高度一樣。再次審視這樣的高度,覺得那仍然是個奇跡——我是說,我還活著。樓下沒有想象中可以散步的草坪,只是一個停車場,更遠的地方就是嘈雜的街道,車水馬龍,人流穿梭不息。所以我有幾次想要外出走走,向外看上一眼也就作罷了。
病房里的另外兩張床始終空著。因為以前也曾到醫(yī)院里探視過病人,所以這種情況——長達一個星期沒有病人入住,而且又是這樣的大醫(yī)院——如果不是院方怕我這種有自殺前科的病人惹什么麻煩,就有可能是白先文和醫(yī)院達成了什么協議??偠灾》坷飶脑绲酵矶际职察o。有時關著門,聽見外面走廊的喧鬧聲,會產生此處乃另一世界的奇妙感覺。甚至我的睡眠也因為這種安靜而變得紊亂起來——白天很容易昏睡,晚上時常莫名其妙的地來。醒了以后不能看電視,因為有巡房的護士會毫不客氣地走進來關掉。也不能開燈,只有墻角處的兩盞小夜燈微微照亮整個房間,不至于使你撞墻,或喝水時碰倒了杯子。當然更不能抽煙。
況且我也沒有煙可抽。眼下除了跳樓時揣在口袋里的身份證以外,什么也沒有。有時我會后悔沒有把信封里那三百元放在身上。一個本來要死的人,斷絕了所有的后路,結果卻發(fā)現自己還活著,這真是一件讓人尷尬煩惱的事。就像每當我想到白先文,想到出院后可能開始的另外一種生活,我總是會有一點興奮,接著,又會為這種興奮而感到羞愧。
能下床自由走動后不久,白先文問我是否可以出院。隔天一大早,我還躺在床上,猶豫著是馬上起床還是再睡一會兒的時候,就聽到有人敲門。白先文出現在門口,雙眼通紅,頭發(fā)蓬亂。我猜他昨晚根本就沒有睡覺。只是他的表情和走路時輕快沉穩(wěn)的步伐顯不出一點疲憊。他說他沒有帶早飯來,因為出院手續(xù)很快就可以辦好。
果然沒有花太長的時間。我洗漱完畢,穿好衣服,又看了半段晨間新聞,白先文就捏著一疊單據走進來,一邊往口袋里塞,一邊告訴我可以下樓了。
醫(yī)院門口停著許多輛等待載客的出租車。白先文腳步輕快地徑直走向其中一輛,打開車門,對司機說了一個我沒聽過的街道名稱。車輛很快啟動,從醫(yī)院門前的小巷出來后,便沿著筆直的大道朝北駛去。
沒過多久,我們便被上班時間擁擠的車流堵在了通往市中心的道路上。車窗外不斷涌進的清冷空氣中夾雜著汽車尾氣和某種類似燒荒草的味道。我意識到,在我住院的這段時間里,夏季悄然而徹底地結束了。我問白先文,今天幾號?他不假思索地答道,9月26號,星期三。
9月26號,星期三。到這天為止,我有十四天沒有做夢了。我不知道這和腦部受損是否有所關聯。如果僅僅只是沒有做夢,如果這十四天發(fā)生在以前,比如一個月以前,我可能絲毫不會感到奇怪。即使現在,我也會這樣勸說我自己:一個人不可能天天做夢?;蛘吒茖W一點的說法:一個人不可能記住他的每一個夢。人的睡眠不是完全的空白,“夢”每個夜晚都在發(fā)生,只是醒來后未必記得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