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土街(2)

土街 作者:亦夫


  

院子里復(fù)歸寧靜。后院楊樹上的蟬鳴又一聲比一聲變得悠揚(yáng)。這時西偏廈的房門“吱”地一聲響,老掌才從一片昏黑中走入了外面一團(tuán)眩目的強(qiáng)光。他叼著煙鍋,頭上青筋暴脹,眼神中充滿平和的威嚴(yán)。母親隨后眼圈紅紅地跟了出來,提著柴籠到廚房中弄飯去了。

“后晌還要起豬圈哩,你不睡覺是哪股邪火把你燒的?”掌才從大門出去時,瞪著眼向宗孝叱責(zé)了兩句,然后呸地往地上吐一口痰,樣子頗為安逸地轉(zhuǎn)悠到村口去了。

宗孝望著他的背影,又一次看到父親的屁股像房屋的地基一樣,沉甸甸地充滿不可撼動的力量。

宗孝知道進(jìn)城招工的事只能緩后再提了。他站起身憤怒地嘆了口氣,灰塌塌地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

 4

土街由二十來戶人家組成,大都守著一座土院、幾畝薄田過日子。當(dāng)然也有喝了點墨水而被招進(jìn)城做了工人什么的,但這樣的人家在村里極罕見,屈指可數(shù)。土街的房屋不管高低寬窄,朝陽背陰,一律的木窗木門、泥坯子青瓦。每戶一院,院墻亦屬土夯而成。長年累月,除了青季院里院外幾株稀落的楊樹或土槐能染上一些鮮綠外,整個土街終年融化在一片不見邊際的土灰中。村人們不知疲倦地從洞口般的門樓中出出進(jìn)進(jìn),同樣灰黃的臉上洋溢著踏實和平和。那個時代雖說盜匪如毛,但土街荒僻貧瘠,卻因此幸免于種種綁劫搶殺之災(zāi),在貧困中保持著它長久的安詳和從容。

土街上甚至沒有真正的財東。雖說有的人家擁有薄田的面積較大,但也都是自種自收,沒有一戶闊綽到出錢雇工的程度。收獲時節(jié),也只能靠著兒女成群的優(yōu)勢,在雨季到來之前把田禾收打入倉。老掌才一家大抵就算得上這類人家。也有人因田薄地少,家中又無牽無掛,干脆棄了鋤锨撅耙,逃離土街去遠(yuǎn)方謀生的。掌才家西鄰的旦娃,就因那年雨水把剛剛成熟的麥子全打落在泥里,顆粒無收,傷心地在街口嗷嗷大哭一場之后,從此就不見了人影。有人傳說他入了白家屯的土匪窩,晚上蒙面出巢,操起了搶錢劫糧、澆油燒人的營生。這傳聞曾使得土街上幾戶與光棍旦娃有過一點恩怨的村人們整日憂心如焚,連光頭瘸二也因與旦娃爭過地界而嚇得一泡尿差點把自己漂了起來。但旦娃卻從此再也未露一面,更談不上把土匪隊伍引到自己的村里來劫財燒人了。

宗孝能背上干糧在縣城讀完初中,并不是父親老掌才眼光長遠(yuǎn),而是齊村大舅的恩惠。宗孝的大舅德成是遠(yuǎn)近聞名的人物,在上海念完大學(xué)后回到省城,不到三十歲就做了省稅局的局長。是他資助宗孝上學(xué)并不時給對此耿耿于懷的姐夫掌才講通道理的。

這年夏收結(jié)束后,掌才的脾氣變得更加暴戾。他除了把自己的女人摧殘得大聲尖叫或不停嘴地罵“你不是個人”之外,家里五個兒子和四頭豬也被他搞得整天憂心忡忡,誠惶誠恐。宗孝一直沒敢再提招工進(jìn)城的事。他整天光著膀子一語不發(fā),不等掌才吩咐就主動一個人去起豬圈、拉土、絞水或收拾農(nóng)具。老掌才瘦臉上現(xiàn)出一種近似溫情的寬慰,于是便更加嚴(yán)厲地叱責(zé)宗孝的四個弟弟或毆打婆姨艾女,眼睛里更加充滿那種讓人既踏實又恐懼的灼人之光。

宗孝的母親艾女是齊村一個財東的女兒。她之所以下嫁土街,并非是貪圖掌才獨(dú)人清凈或院闊地廣,而是因媒婆領(lǐng)著十七歲的艾女背見了一次掌才后,她就被這個男人眼睛中那束奪目的灼熱燒得茶飯不思,顧不得老財東的一再責(zé)罵和弟弟德成苦口婆心的開導(dǎo),幾乎是一溜小跑般地嫁到了掌才那間黑咕隆咚的偏廈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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