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土街(8)

土街 作者:亦夫


  

瘸二悶悶地吸了幾口旱煙,被嗆得發(fā)出一陣粗糙猛烈的咳嗽聲。他把重新跳上炕來的黑貓攬?jiān)趹牙?,憂心忡忡地說:“抓兒養(yǎng)女,無非是圖個清閑晚年。人家掌才的想法還是對的。才娃,你看你在省城里工作,這兩年我和你媽手腿還便當(dāng),可過幾年靠誰都靠不上時該咋辦呢?唉!”瘸二嘆了口氣,“好在為了供你念書,咱們家的地轉(zhuǎn)賣給了掌才家好幾畝。輕省是輕省了,可家底也越來越薄啊。”

“什么?咱家的地讓他家買去了,他家哪兒來的錢?”

“掌才偷閑到鄰村旁鎮(zhèn)去做木匠活,掙來的錢還不都買了地?我看過不了幾年,咱土街上也要出財東了。唉,誰能跟人家掌才比心氣嘛?!?/p>

治才住了口。他望著爹眼中衰弱的神情和滿屋一片巨大的弱光,忽然感到四處洋溢著的并非殷實(shí)人家的自得與和諧,而是一種瀕臨崩潰時的異常的平靜,一股濃厚的死亡氣息正從這片平靜中悄悄地上升。治才想著老掌才那雙讓人無端顫栗的目光和倔強(qiáng)的額頭,想著宗孝那年輕傲慢的巨大頭顱,一股惡氣讓他心中憋悶,吁吁喘息。黑貓像患病般發(fā)出一兩聲粘粘的叫聲,這又讓他想起了宗孝家那一只只肥碩赤紅、昂首闊步的雞們。

“都是氣數(shù)?!敝尾疟У貒@了口氣,“爹!媽!睡吧。我從城里給咱家買了好多年貨,都是別人家見都沒見過的。”

一直神情木然地坐在一邊的治才媽驀地精神起來。她利索地給治才在后炕鋪了一條煙色的粗布棉被,吩咐丈夫和兒子脫衣鉆進(jìn)被窩,然后用長長的一口氣“噗”地吹滅了油燈。

整個屋子立即被埋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治才翻了個身,一會兒就聽見父親微弱的鼾聲和黑貓念藏經(jīng)的咕咕聲,從土炕的那頭安詳?shù)貍髁诉^來。

治才腦子里還是揮不去氣數(shù)旺盛、火性十足的掌才一家人。他想著村人們對他們的敬畏,真恨不得拿把鐮刀跑到掌才的家里,把狗日的頭顱像割冬瓜一樣地砍下來。

土街此時已在黑暗中沉沉睡去。只有饑餓的野狗在村莊四周一面游走,一面發(fā)出疲倦的哀鳴。

 6

1948年冬天,界外兵荒馬亂的局面愈演愈烈,恐怖的抓丁風(fēng)潮籠罩著每一處有人煙的地方。

土街街口居住的單身漢孟娃,趕著驢車到絳帳鎮(zhèn)拉生意時,碰上了惡狼般的國民黨抓丁隊(duì)。他倉皇逃竄時將驢車趕上了鐵路道口,被迎面而來的火車把毛驢和木車碾成了粉末,自己也立愣少了一條腿。那個時候到處瘋傳死傷亡故的消息,弄得人如受驚的牲畜,整天窩在家里,縮著龜頭不敢出門。這時,白家屯的土匪開始趁亂作祟,一窩大頭土蜂般挨村燒人劫物。局勢大亂,那些在城里有親戚的財東們紛紛攜家?guī)Э?,神色倉皇地逃離了一個個荒僻孤單的村莊。

齊村的老財東齊仁仁沒有跑。他像往常一樣,心里踏踏實(shí)實(shí)地在自家院里踱來踱去,瞇縫著眼睛看他的老羊、牛馬、糧倉、農(nóng)具和堆積如山的糞肥。他嗓子里發(fā)出粘粘的咕噥聲,癟陷的瘦臉上滿是風(fēng)干的眼屎和鼻涕。他那個在省城稅局做局長的兒子齊德成,隔三見五地勸老爹老媽隨自己去城里住,把家留給幾個長工照看,但都沒有得到老爹的同意。老財東嘴里發(fā)出一陣古怪的笑聲。他坐在昏黑如夜的土屋炕沿上,一邊貪婪地呼吸著從炕洞里散發(fā)出來的燒牛糞的氣味,一邊給兒子說道:“到城里去???幾個猴賊的長工還不把家當(dāng)全倒騰了?德成啊,這么大的家業(yè)要操的心多著哩。爹就你一棵獨(dú)苗,你姐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這份家業(yè)日后就指望你了。你估摸估摸,找個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把官帽摘了,回來種地給爹養(yǎng)老。”

“爹你真是老腦筋。眼下生死都難保,還舍不下這幾畝破地!再說有我在城里養(yǎng)活你和我媽,能少下你們吃香喝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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