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土街(9)

土街 作者:亦夫


  

“放的甚屁!破地?那是你爺我爹用血汗一滴一滴換下的。”

每到這時德成就啞了口。他默默地望著老爹,見他衰老的小眼睛像黑夜中一根火炭一樣發(fā)出的光束,就感到在這個已衰老得皮膚松弛、四肢無力的老漢身上,還潛伏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而這種力量就來自土地,來自那綿延不斷的泥土深處神秘而讓人沉醉的腥香。德成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蒼白和沒有根基。他親切而陌生地看著這個古怪的老人,貪婪而又傷感地嗅著從他衰老的肺腑中所散發(fā)出的郁烈的腐臭。他無話可說,只是長久地渴望著撫摩老爹那雙瘦骨嶙峋的手。但他不能撫摩,他知道這雙曾將自己親哥哥砸得腦漿流滿一炕的手,正在頑固地、有力地制造著又一次死亡。德成默默地吩咐幾個目光呆滯、肌肉發(fā)達(dá)的長工悉心照顧好老東家,自己獨(dú)自傷感又憂心忡忡地返回了他省城里房高院闊的寓所。

沒有過多久,這一死亡就真正地降臨了。

一個沒風(fēng)沒月也沒有任何星光的臘月的冬夜,年近六旬的老財(cái)東齊仁仁正躺在燒得燙肉的炕上,做著回憶經(jīng)歷般沉重而血腥的噩夢時,一伙十幾個蒙面土匪在一團(tuán)漆黑中翻墻進(jìn)了他家的土院。他們肆無忌憚地粗聲吆喝著,尖利的槍聲劃破了深夜的沉寂。整個齊村的村人立即從夢中驚醒。他們相互驚恐地在被窩中交換一下眼色后,又悄悄地吹熄了油燈。牛馬豬羊和雞鴨們撲飛騰動,嘶鳴和尖叫聲讓人感到亢奮而又熱烈。睡在財(cái)東家?guī)坷锏娜齻€伙計(jì)還沒等土匪吩咐,就打開后門一溜煙跑了。他們目光驚恐,于慌亂的跑動中甩出一串串渾濁而響亮的屁聲,這使蒙面的土匪們發(fā)出了愉快而粗魯?shù)拇笮Α?/p>

老仁仁被土匪們像殺豬一樣吊在院后的老槐樹上時,身上只穿著一層單薄的粗布襯衣。他仍然保持著異常的鎮(zhèn)靜,像剛剛睡醒一樣用惺忪的目光打量著土匪們露在蒙面布上方的眼睛。他的神情平靜而有幾份疑惑,似乎是在尋找什么盼望已久的東西。兇悍的土匪頭子手拿馬鞭站在樹下,對這個精瘦的老男人眼睛中的神情感到大惑不解。

“不想受罪,說話就利索點(diǎn)。你家的金銀玉器藏在哪里?”

仁仁沒有說話。他望著被一只火把的衰光照得高大而朦朧不清的匪首,喉嚨里忽然發(fā)出一串讓人聞之渾身發(fā)冷的暗笑。他在夜色中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闊大的院子,想著村外自己的連頃良田和早已掘地深埋的金銀細(xì)軟,覺得自己如同身置肥沃的泥土一樣感到溫暖和厚實(shí)。樹下圍成一圈、手持刀槍和火把的土匪們,讓他感到像一群孩子般幼稚可笑。老財(cái)東完全進(jìn)入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境界,雙臂反吊的撕裂感和一下又一下鞭撻在他肉體上制造的痛楚,早已經(jīng)被心靈的安詳所淹沒。他聽到土匪和自家雞狗豬羊所發(fā)出浮躁的嚎叫,從喧囂之中迷醉地感受著一種原始而神圣的靜謐。

土匪們被老財(cái)東的輕蔑深深激怒了。匪首嗷嗷地幾聲怪叫,手下一名肥碩粗壯的年輕土匪便應(yīng)聲而出,將一把蘸滿清油的掃帚放到了仁仁的身下。匪首惡狠狠地一連問了幾遍“你到底要錢還是要命”,卻見精瘦的老財(cái)東仍一臉高古之態(tài),絲毫沒有半點(diǎn)合作的意思,便氣急敗壞地用火把點(diǎn)燃了油掃帚。剎那間,一團(tuán)明亮而渾濁的火球照亮了大半個齊村。蜷縮在土廄中的牲口們眼睛中被照出許許多多的憤怒、亢奮和傷感。

土匪們“哄”地散開,闖入財(cái)東家的每一個房間,裝糧的裝糧,灌油的灌油,瘋狂地搜尋著每一件值錢的東西。他們在油掃帚所發(fā)出的巨大光明中,一面嗅著令人刺激的人肉的焦糊味道,一面嘴里發(fā)出類似呻吟般的興奮尖叫。

老財(cái)東齊仁仁在烈火中怒目圓睜。巨大的火舌舔著他的皮膚,所到之處,毛發(fā)像遇水的棉花糖一般紛紛熔化。他那雙聚神的小眼睛,此刻已被燒光了眉毛和睫毛,像兩個光禿禿的傷口一樣翻裂著。老仁仁聽見竹竿在火焰中“劈劈啪啪”的爆裂聲,嗅見自己皮肉所散發(fā)出來的焦糊的惡臭,嘴里終于發(fā)出類似嬰兒誕生般含混而飽含原始情感的喃喃自語:“報(bào)應(yīng)!報(bào)應(yīng)?。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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