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土街(22)

土街 作者:亦夫


“爹,你知道個甚!”治才粗聲大氣地吆喝著,根本就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等那些生人把屋子打掃好安頓下來,工作隊的頭兒到堂屋來看瘸二。他進(jìn)門后剛滿臉堆笑地叫了兩聲“老哥”,瘸二就黑了臉,一句話不說地趿拉著布鞋出門而去,并把大門甩得山響。

梁宏志訕訕地走回廂房,坐在土炕上抽了幾口悶煙,自言自語般地說:“這個村子有點(diǎn)怪哩?!?/p>

瘸二從家里出來,覺得沒臉和村人說話,就獨(dú)自一瘸一拐地到田野里轉(zhuǎn)悠去了。他踏著麥苗和泥土松軟的身體,嗅著滿地飄揚(yáng)的馬糞牛糞的氣味,自己這一輩子的所有經(jīng)歷都浮現(xiàn)在眼前。想到自己那頭死去的騾子和不孝順的敗家兒子,黑血就一股一股地往瘸二的頭上涌。

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一輪巨大血紅的夕陽正慢慢地從地平線上沉下去,像是陷入了一潭深不見底的黑水。大地上一片金紅。瘸二望著已漸漸看不真切的土街的輪廓,仍不屈又無奈地在田野上孤獨(dú)地轉(zhuǎn)著圈子。直到一群暮歸的烏鴉驚叫著從頭頂上飛過去,他才悶頭悶?zāi)X地朝家里走去。

11

冬天的太陽像一枚干澀的果子,呈現(xiàn)出沒有光澤的暗黃色。沒有呼嘯而過的寒風(fēng),一切都像死亡了一樣無聲無息。枯黃的大地上空飄墜著一大團(tuán)一大團(tuán)沉重的冬云,像用細(xì)線懸在那里一樣紋絲不動。土街沒有表現(xiàn)出外界那種轟轟烈烈的新時代到來的亢奮。老漢們依舊坐在門樓前,一邊曬太陽一邊捉衣縫里爬得密密麻麻的虱子。豬羊雞鴨們?nèi)圆环职滋旌谝沟卮袅⒃谕炼阎?,不知是在打瞌睡還是在冥想心事。掌才家的大轅馬車仍不時“咣當(dāng)咣當(dāng)”地從街當(dāng)中穿過。那頭高腳牲口有時一聲嘶鳴,更讓人覺得布滿土樓土院的土街像是一座神秘肅穆、鬼怪漫游的古舊城堡。

土改工作隊踏踏實實地住下來了。他們在瘸二老漢的小院中又是唱歌又是開會,整天臉上帶著不知疲倦的笑容。瘸二整個冬天又犯了頭疼病,成天只能躺在炕上哼唧。梁宏志起先到堂屋去看他時,瘸二臉色難看,不是“呸呸”地往地上吐痰,就是故意驚天動地地劇烈咳嗽。后來去的次數(shù)多了,瘸二也漸漸樂意用被子支起半個身子,瞇縫著眼睛聽梁宏志聊些聽上去古怪難懂的話。其間工作隊回過兩次設(shè)在絳帳鎮(zhèn)的區(qū)政府,梁宏志還特意搞了些中藥帶回來給瘸二熬著喝。瘸二看到自己的兒子成天和工作隊一幫外姓人瘋瘋癲癲,而人家工作隊梁隊長親自在炕下煙熏火燎地給自己熬藥,漸漸心里也就熱火起來,兩個人呱啦呱啦一說就是半個晚上。

“瘸哥!政府馬上就要給農(nóng)民定成分了。我看你家的情況,算得上是個貧農(nóng)哩?!绷汉曛疽贿叧闊?,一邊喜滋滋地看著瘸二的小眼睛。

“貧農(nóng)?我們家原來家業(yè)不小哩。我爹死時留下了二十畝平地,可惜這幾年為供我家那個雜種念書,漸漸都倒騰出去了。”瘸二顯出一種忿忿不平的神色,喉嚨里又咕咕咕地叫了起來。略停片刻,他忽然一把抓住梁宏志的大手,言語懇切地說:“梁-----梁同志,求你把我家劃成富農(nóng)吧。我家原來真的不是個窮人家,日子好過著哩?!?/p>

“劃成富農(nóng)?你是說你想當(dāng)富農(nó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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