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zhèn)€?現(xiàn)在人窮倒是個光彩事了?”
“那還有假?等有空讓你家治才給你說道說道。這娃精著哩,日后搞土改準(zhǔn)是個積極分子。等成立了互助組、生產(chǎn)隊,說不定會選他做隊長哩。老哥啊,看來以后你得讓兒子給你換換血了。”
瘸二訕訕地啞了口。屋子里燈光昏暗,煙霧繚繞。瘸二婆姨正念經(jīng)一樣呆坐炕角打著瞌睡。三個人的影子投射到墻壁上,如惡鬼一樣陰森嚇人。
“換換血?”瘸二心里也沒有了頭緒,同時渾身泛起一陣冰涼的感覺。他怔了半天,望著梁宏志道:“梁同志,那你就和俺家治才商量著辦吧。反正娶不娶媳婦是他的事,我心里煩亂著哩?!?/p>
“老哥。這可不是商量的事。到時候要按土地面積、房屋、農(nóng)具、牲口的多少,該定什么成分就定什么成分?!?/p>
“那掌才家能定地主還是富農(nóng)?他家還有大轅馬車哩?!?/p>
“就是村東那個橫眉豎目的倔老漢?不管最后定成啥成分,但我敢說按政策下來,有他瞧的?!?/p>
這時,院子里的公雞叫起頭遍來,黑狗也咴咴地叫了兩聲。
梁宏志磕了磕煙灰站起身來,說了聲“老哥你睡吧”,然后下炕穿鞋,掩上門回了西偏廈。瘸二推推女人將她喚醒,兩人脫衣鉆進(jìn)了被窩,他還是愣愣地不太明白?!翱磥硭撇偶业倪\(yùn)數(shù)到了,說不定會像齊村的老毒毒一樣招禍哩?!彼悬c得意地想??墒前炎约覄澇韶氜r(nóng),瘸二總覺得臉上燥熱,低人一等,心里灰溜溜地提不起精神。
“這狗日的世道還真是要變了?!彼洁炝艘宦?,“噗嗤”一下吹熄了油燈,貼著女人那身松垮疲塌、毫無彈性的肉睡了。
這時他聽見治才打著哈欠出來撒尿,長長的一泡尿水射在瓦盆里,像下雨般發(fā)出一片悅耳的滴答聲。瘸二就在這片聲音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屋外一片秋雨泥濘,自己的頭里像是被剜了肉一樣劇烈地疼了起來。
今年這個冬季,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個冬季都漫長。土街的村人們對于解放、土改、新社會等新鮮古怪的詞句,在面色疑惑地議論鬧吵了一陣后,都漸漸變得習(xí)慣起來。他們平靜地聽從梁宏志的召喚,時不時聚集起來聽他講點時事與政策。除此之外,他們依舊在燒得燙肉的土炕上無憂無慮地鼾聲大作,依舊到田里察看麥苗的長勢,依舊憧憬著夏天里金浪翻滾的情形。冬云仍掛滿十月的天空,北山畔上一片殘雪在疲倦的陽光下像爛棉花一樣粉散無形。鳥雀在光禿禿的樹枝間無聊地跳來跳去。微風(fēng)把它們骯臟的羽毛翻卷起來,露出粉紅瘦弱的肉身。鳥兒們的叫聲細(xì)弱粘軟,像患了喉炎的小貓。
十一月八日,齊村以北的天度鎮(zhèn)逢集。閑得心里長毛的村人們紛紛上路,蓬頭垢面地去湊熱鬧。從清晨開始,連接各個村莊的羊腸小道上不斷地走著黑衣黑褲的村人。他們嗡聲嗡氣地說話,或露著一嘴黃牙相互訕笑,臃腫笨拙的棉褲在兩腿間發(fā)出刺啦刺啦的磨擦聲。
老掌才冬天里打獵入了迷,大清早又帶著灰狗上了北山。這段時間,艾女的腰疼病慢慢有了些好轉(zhuǎn),黑咕隆咚地為掌才煎了四個荷包蛋。送走男人后,她就一個人唰唰地清掃院子里的灰土和雞屎。此時宗孝正睡在牛廄的土炕上,大睜眼睛望著屋里一團(tuán)濃厚的黑暗。一個月前,他給老掌才說自己決定搬到這里來住,以便晚上給牛添草拌料。爹當(dāng)時咳嗽了兩聲,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表示反對,他便沉著臉將鋪蓋從四個日益粗壯的弟弟們的土炕上搬了過來。此刻,宗孝聽著母親在院子中輕手輕腳走動的聲音,聽著老黃牛不時哞哞的嘆息,鼻子里飄滿了濃烈的牛糞味道。
“今天是十一,天度有集哩。”他想??伤睦镆黄>??!斑@狗日的日子有個球盼頭哩?!毕胫司说鲁山o他描繪過的城市,想想自己念書時點燈熬油所費(fèi)的苦功,再想想老掌才那張讓人絕望的瘦臉,宗孝覺得自己像掌才這個毒辣老男人手心的一只羔羊。他就這么靜靜地躺在冰涼的土炕上愣神,后來艾女走進(jìn)來給牛拌食,他才開口道:“媽!你到集市上去轉(zhuǎn)轉(zhuǎn),吃碗煎粉或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