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鱷魚街(8)

鱷魚街 作者:(波)布魯諾·舒爾茨


父親鉆研巨大的禽鳥學教科書,仔細觀察彩色插圖時,那些帶羽毛的幻影似乎從書頁間脫穎而出。房間馬上充滿了五顏六色,點點深紅色在飛濺,寶石藍色、銅綠色和銀白色彩紋相互交織。喂食的時候,這些鳥兒在地板上聚攏成一張五光十色、錯落有致的地毯。這張地毯仿佛有生命似的,每當陌生人闖進來,地毯就會四分五裂,變成一幅幅碎片,撲簌簌地飛到空中,最后高高地棲息在天花板下。我特別記得有一只禿鷹,那只巨鳥脖頸上沒有一絲羽毛,臉上布滿了皺紋和疙瘩。它像一個形容憔悴的苦行僧,一個喇嘛,一舉一動都沉著莊嚴,以本族偉大刻板的禮儀為指南。這只鳥兒坐在父親對面的時候紋絲不動,永恒的姿勢像不老的埃及偶像,眼睛上蒙著一層泛白的薄膜,白內(nèi)障斜斜地蓋在眼珠上,完全遮蔽住眼睛。它在莊嚴的孤獨中沉思著--從石頭似的側(cè)像來看,它很像父親的一位兄長。它的身子和肌肉似乎用清一色的材料做成,有著同樣粗硬、皺巴的皮膚,同樣脫水而瘦骨嶙峋的臉,同樣起繭的深深的眼袋。甚至拿手來說吧,父親的指關(guān)節(jié)堅韌,骨節(jié)又長又粗、指甲渾圓,也跟這只禿鷹爪子很相似。我望著那似睡非睡的禿鷹時,不禁萌生出這樣一個印象:我是跟一個木乃伊--父親那已經(jīng)脫掉水分、干癟的木乃伊在一起。我相信連母親也注意到了這一奇怪的酷似,盡管我們從來沒有說起過這個。最顯然的證據(jù)是,禿鷹跟父親共用一個便壺。

父親不再滿足于孵出越來越多的新品種,他開始在閣樓上安排起鳥兒們的婚配來。他又是遣派媒人,又是把既熱情又有魅力的鳥兒拴在屋頂下的窟窿和裂口里。不久,我們家那個巨大的雙脊木板屋頂就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鳥的旅社,成了一艘從遠方投奔而來的形形色色的羽毛生物的諾亞方舟。當這個鳥的天堂被消滅很久之后,這一習慣仍然在鳥的世界中保留著。在春天遷徙的季節(jié),我們的屋頂被整批整批的鶴啊、鵜鶘啊、孔雀啊……以及各種其他的鳥兒包圍住。但是,當這個短暫的輝煌期結(jié)束以后,整個事業(yè)卻發(fā)生了令人遺憾的轉(zhuǎn)變。

很快,我們就不得不把父親轉(zhuǎn)移到頂屋那兩間做過儲藏室的房間里去。黎明時分,我們會聽到那里傳來各種鳥兒的混鳴聲。頂樓兩個房間的木板墻,在三角墻下那片空間發(fā)出的回音的聲援下,形成咆哮聲、簌簌的撲動聲、喔喔的啼叫聲、咕咕的鳴叫聲、交配的尖叫聲的合唱。父親消失了好幾個星期。他只是難得下一次樓走進起居室。可是,當他下樓露面的時候,我們注意到他似乎干癟了許多,變得又瘦又小,兩只眼睛也蒙了一層薄翳。他有時完全走神,從桌邊的椅子上站起來,擺動著兩條胳膊,好像胳膊就是翅膀,然后發(fā)出一聲悠長的鳥鳴音。接著,他表現(xiàn)出頗為窘迫的樣子,跟我們一起哈哈大笑而了之,試圖把整個事情搪塞成一個玩笑。

在春季大掃除的一天,阿德拉突然出現(xiàn)在父親的鳥的王國里。她站在門口,擺著手阻擋著充斥房間的惡臭。地板上、桌子上和椅子上滴滿了成堆的鳥屎。她毫不猶豫地猛然推開一扇窗戶,在那柄長掃把的幫助下把所有的鳥兒都攪得動了起來。這時一個由羽毛和翅膀構(gòu)成的可怕的云團騰空而起,發(fā)出陣陣尖叫聲。阿德拉卻像酒神巴克斯怒氣沖天的女祭司那樣,在酒神那根手杖卷起的旋風的保護下,跳著毀滅的舞蹈。父親驚慌失措地擺動著兩只胳膊,試圖同那群羽毛動物一起飛上天去。那個翅膀形成的云團漸漸稀疏。最后,戰(zhàn)場上只剩下阿德拉和我父親。阿德拉精疲力竭,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此時,父親面帶憂慮的愧色,準備接受這場徹頭徹尾的失敗。

片刻后,父親從閣樓上走下來--他已經(jīng)崩潰和絕望,猶如一個丟了王位和王土后慘遭放逐的國王。裁縫的布娃娃孵鳥事件是我父親發(fā)起的最后一場絢爛而輝煌的奇思妙想的反攻。父親,那個不可救藥的即興詩人,那個異想天開的劍術(shù)大師,借此對那個荒涼而空虛的冬天構(gòu)筑起的戰(zhàn)壕和防御工事進行了反擊。直到今天,我才理解了那個孤獨的英雄,他獨自發(fā)起一場戰(zhàn)爭,試圖反擊正在扼殺這個城市的無際的、本質(zhì)的乏味。在孤立無援得不到我們認可的情況下,那個最匪夷所思的家伙捍衛(wèi)著正在失落的詩意理想。他猶如一個幻象紛呈的作坊,把無所事事的空虛時辰的陳皮爛糠灌進蠕動器,讓它們在東方調(diào)料特有的繽紛色彩和芳香中再次盛放出鮮花。然而,看慣了形而上的玄學家華而不實的作秀之后,我們可能會低估他這個獨立自治的魔幻世界的價值,正是它把我們從空虛的日日夜夜的睡思懨懨中拯救了出來。

阿德拉的沒頭沒腦和殘忍野蠻行徑并沒有遭到譴責。相反,我們還懷著一種惡毒的滿足感,一種很不體面的痛快,覺得父親的荒唐得到了抑制。因為,雖然我們對之欣賞備至,但后來卻都無恥地否定了應該承擔的所有責任。也許,我們的背叛含有一種難以啟齒的對邪惡?阿德拉的贊許,我們不過是把某個更高層次的力量發(fā)出的委托和使命賦予了她。父親被我們所有的人出賣后,毫無反抗地從剛剛獲勝的戰(zhàn)場退卻下來。沒有了刀劍的他,向自己的對手和那個從前輝煌一時的王國投降了。那是一種心甘情愿的放逐,他隱居在過道盡頭一個空空蕩蕩的房間,孤獨地自囚在那里。

我們已經(jīng)把他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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