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次遭到城市陰霾的全面圍攻。它們從窗外悄然溜進,黑色的黎明驟然而至,黃昏迅速彌漫,逐漸變成漫長冬夜襤褸的封面。房間里的墻紙,前些日子還能聽到歡呼雀躍,可以看到鳥兒五彩繽紛的飛翔,現(xiàn)在已經(jīng)自動閉幕并且逐漸硬化,開始沉溺于苦澀單調(diào)的長篇獨白來。
那些枝形吊燈早已變得像蒼老的薊科植物般黝黑和枯萎,此刻垂頭喪氣地掛在那里。不管誰摸索著穿過這個光線暗淡的房間,吊燈的玻璃垂飾都會發(fā)出輕柔的和鳴聲。阿德拉在所有的托臺里都擺放上彩色蠟燭,這純屬徒勞。這些燭光不過是剛剛還讓那些懸掛的花園顯得生機盎然的輝煌的照明物的可憐的替代品,是它們的一種蒼白的反光。這里曾經(jīng)多么明亮和燦爛,迅捷而迷亂的搖曳把空間切割成塊塊魔幻卡片,不斷濺射出厚厚的青藍色以及孔雀綠和鸚鵡綠,濺射出金屬般的火花,在空中繪出道道彩線和炫舞,展示著五顏六色的扇面,它們經(jīng)過長時間的飛旋,仍然在若明若暗的空中垂懸著。即便此刻,在陰霾的深淵中藏匿著光明的回音及其記憶,可是卻無人能捕捉到,也沒有豎笛的清音穿透這令人不安的氛圍。
好幾個星期就這樣在怪怪的昏昏欲睡狀態(tài)中度過了。
床鋪連續(xù)好幾天不曾整理,在夢魘的沉重壓迫下,被子和床單被蹂躪得皺皺巴巴、凌亂不堪。它們高高堆起,像一葉深深的小舟,站在那里等待著駛向威尼斯那些幽深得看不見星辰、陰濕而又讓人茫然的迷宮。在蕭條冷清的黎明時分,阿德拉給我們送來咖啡。在那些冰冷的房間里,一支蠟燭在漆黑的窗玻璃上映照出很多個影子,我們在這樣的燭光中懶懶地穿起衣服。清晨經(jīng)常傳來毫無目標(biāo)的沉重的腳步聲,以及在數(shù)不盡的抽屜和櫥柜中沒完沒了的搜索聲。阿德拉拖鞋的咔嗒聲在每個房間都能聽到。店里的伙計們點亮燈籠,手里攥著母親交給他們的那把店門的巨大鑰匙,走出大門后就邁進一片打旋的漆黑中。母親在衣著打扮上絕不妥協(xié)。燭臺里的蠟燭燒得越來越短。阿德拉時而消失在某個最遙遠的房間,時而來到掛著洗好衣服的閣樓頂層。她對我們的呼喚從來都置若罔聞。爐子里一團剛剛?cè)计稹㈦缗H而細弱的火苗舔食著煙囪口那塊厚厚的閃亮的煙煤。蠟燭忽然熄滅,房間頓時陰暗彌漫。我們的腦袋趴在桌布上,在早餐的殘余物中,衣衫不整地沉睡起來。貼在桌布上的臉垂在黑暗狂怒的膝蓋上。我們平靜地駛進看不見一顆星辰的虛無之中。阿德拉清掃房間時弄出的噪聲把我們吵醒,母親不知道該如何對付自己的穿著。她還沒有梳好頭發(fā),店里的伙計們就已經(jīng)回來吃午飯了。集市上的晨曦現(xiàn)在變成了金黃的煙霧色。頃刻間,一個美不勝收的午后仿佛即將從蜜一般的煙色與模糊的琥珀色中綻開??墒?,美妙的瞬間很快過去,黎明的濃陰抑制住白晝不斷膨脹的興奮,天空幾乎又一次徹底褪變成一片無助的陰霾。我們再次齊聚桌邊,伙計們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頃刻間勾勒出一個完整、成熟的白晝,一個黯淡空洞的星期二,看不見傳統(tǒng)、沒有面目的一天??墒?,當(dāng)并排放著兩條首尾交錯像十二宮圖標(biāo)的大凍魚的碟盤出現(xiàn)在桌子上時,我們才從它們身上辯認出這一天的徽標(biāo),那個無名星期二的徽標(biāo)。我們很快就把它平分了,感謝這一天終于獲得了某種身份。
伙計們進餐時舉行了圣油禮,帶著由于日歷上標(biāo)出齋戒才懷有的那股莊嚴勁兒。房間里到處彌漫著胡椒的味道。當(dāng)他們用吃剩的面包片擦拭各自盤子里凍魚的殘渣,沉思默想著這個星期接下來的幾天還有什么壯觀的儀式。盤里除了兩個煮掉了眼睛的魚頭已經(jīng)沒有別的東西,這時我們覺得大伙通過集體努力終于征服了這一天,而余下的時辰已經(jīng)不在話下。
其實,阿德拉想在余下的時辰里把要干的活兒給匆匆了結(jié),現(xiàn)在卻良心發(fā)現(xiàn)。在杯碟的碰撞和冷水的飛濺中,她興致勃勃地歡度著剩下的幾個小時直到黃昏,而母親一直躺在沙發(fā)上沉睡。期間,餐室的背景正換成晚間風(fēng)格。女裁縫波爾達和寶麗蓮在那里布置著她們的職業(yè)道具。她們扛著一個無聲無息一動不動的女郎走進餐室,這是一個由麻絮和帆布制成的女孩兒,她的腦袋不過是一個黑色的木把手,可是一旦把她豎在房門和火爐之間那個角落時,這個一聲不響的女孩兒卻在這個特定情景中變成一位女主人。她僵硬地站在自己的那個角落里,裁決著跪在面前的兩個女孩兒的建議和央求。她們給這位女主人配上一件碎布片做成的衣服,那件衣服上繪著打過油脂的白色細絲,她們專注、耐心地在這個默不作聲的偶像面前等待著。她是很難取悅的。那個摩洛神摩洛神(Moloch),是古代腓尼基人所崇拜的神之一,信徒常常要將兒童活活燒死,以向其祭祀。因此,摩洛神也被視為極為可怕的異教神,也被引申為極為可怕、恐怖的事物。顯得相當(dāng)冷酷無情,這種無情只有女摩洛神才會端得出,沒完?了地打發(fā)她們干這干那。兩個細瘦的女孩兒像兩根木線軸,上面的線纏繞得并不那么緊,轉(zhuǎn)動起來挺容易。她們用靈巧的手指操縱著這堆絲綢和羊毛,揮著咔嚓作響的剪刀把它們切割成五彩繽紛的布團,然后嗡嗡地轉(zhuǎn)動縫紉機,用一只穿著廉價黑漆皮鞋的腳踩著踏板。她們周圍積攢出一堆余料,五顏六色的布頭碎片,像是兩只挑剔而又喜歡費糜的鸚鵡吐出來的谷皮和米糠。剪刀上那兩個彎曲的鉗夾頂端張開著,挺像怪鳥的喙。
在那間放置著一場沒有舉辦成的大型化裝舞會道具的儲藏室里,兩個女孩心不在焉地踩踏著剪裁下來的鮮艷碎片,漫不經(jīng)心地蹚過好象是某個狂歡節(jié)留下的垃圾中去。她們神經(jīng)質(zhì)地咯咯笑著從碎布片中走出來,凝望著鏡子,眼睛里笑意嫣然。她們沒有把心思和靈巧神奇的手指放在桌上的那幾件單調(diào)枯燥的衣服上,而是放在幾千塊布片和那些姹紫嫣紅的裁剪物上。這些東西就像色彩繽紛、奇幻迷人的暴風(fēng)雪,她們可以用它們把整座城市給捂得窒息而死。
她們忽然感到燥熱難耐,于是打開窗戶向外面張望,在孤獨落寞中急不可耐地想尋找新鮮的面孔,哪怕看到一張貼在窗戶玻璃上的無名的臉也可以啊。她們拿冬夜的空氣向緋紅的面頰扇著涼風(fēng),窗簾在這樣的空氣中翻騰著--女孩子們脫去快要燃燒的露肩裝,兩人向來互懷憎恨和競爭心,準備隨時為走江湖的丑角皮爾諾特的某個偶像大打出手,而夜晚漆黑的微風(fēng)可能會透過窗戶把他送進來。噢!她們對現(xiàn)實世界的要求是那么低微!她們內(nèi)心什么都具備了,已經(jīng)豐富得過剩。噢!她們只要有一粒鋸末般的皮埃洛皮埃洛(Pierrot),昔日法國啞劇中的粉白臉丑角。就心滿意足,他會帶著那個等待了很久、充當(dāng)這些排練好的角色的提詞的單詞,這樣她們就終于可以說出那些臺詞了。那些充滿了甜蜜而可怕的痛苦的臺詞,這些詞早已匯聚到唇邊,像深夜如饑似渴地閱讀過的某個長篇小說,刺激得她們興奮地哆嗦起來,但同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