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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4)

云層之上,全是陽光 作者:水格


都說時間是偉大的治愈師,能愈合所有的傷口,將悲涼慘淡的往事埋葬于時光的洪流之下。而對于阮青木來說,一些記憶固執(zhí)地跟時間作對,像是黑色的礁石,總是將傷心的往事裸露在海平面以上,像每個航海路經此地的人展示著巨大的丑陋。那些過去的事,不是浮萍,隨波逐流,而是黑色礁石,是孤獨海島,一動不動,扎根于少年不見陽光的黑色海面。

過去的事、真事:

許多年前,在阮青木的記憶里,過年還喜慶得如同兩頁的部首偏旁湊成的龐雜的新華字典,每一處細節(jié)以及每一樁小事都拼湊成一個全新的漢字,那么多未知的喜悅跟秘密需要年僅十歲的阮青木瞪著漆黑發(fā)亮的眼睛去注視、求索。

媽媽會在這一天變得無比溫柔,在自己的新衣服的口袋里塞滿了兩把糖果。偶爾會接住在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來城里同自己一起過年,他們會笑瞇瞇地給自己送上用紅紙包好的壓歲錢,以及從鄉(xiāng)下帶來的一些糕點。就算是闖了再大的錯誤,也不會招惹來爸爸的半句指責。這樣的一天,幸福得如同天堂一樣美好。

年三十這一天,爸爸招呼了幾個同事朋友來家里一起打麻將。去超市買菜回來的媽媽見了很不高興。但因是大年,嘴上也僅僅抱怨了下“你們這四個大煙袋又要把人嗆死啦”,然后拉著阮青木出來,囑咐著不要到他們打牌的房間里玩,對呼吸道不好容易感冒之類的。

一個叔叔在煙霧繚繞的空氣中抬起油膩的一張臉來,朝坐在對面的阮鐘貴說:“靠,趕緊朝你老婆要錢,再欠的話,可沒人跟你玩了?!?/p>

其他人附和著笑了起來,且目光復雜地看向了阮鐘貴。

“手氣還真是差到了家!”男人難為情中夾雜著慍怒地抓了抓腦袋,“今天要是不翻盤,我就洗手不干了?!?/p>

“你洗手不干了?說鬼話去吧。”

“你們可不要轉移話題,就算洗手不干了也把錢先給上。”不甘地加了句,“這個錢賴掉的話是很走霉運的?!?/p>

然后,阮鐘貴垮著臉招呼阮青木去找媽媽要錢。

可以想見的難堪,連口袋里玩牌抽煙的錢全被掃蕩一空。每個月發(fā)回來的工資直接被掏光,想要花錢,要一分一毛的計算,并說明花到何處,這樣的男人是典型的“妻管嚴”,結婚的最初幾年,情況并沒有現(xiàn)在這么嚴重,而在有了孩子之后,妻子做起小本買賣,結果越?越大,經濟地位直線彪升,女人漸漸顯露出其女權主義的強悍本性。陸續(xù)收繳了家庭中的財政大權之后,女人跟阮鐘貴說話的口氣也不免強硬起來,很多時候給人的感覺是母親在教訓不聽話的兒子。

門簾一挑,一張殺氣騰騰的臉,手里拎著切菜刀。

幾個說說笑笑的男生瞬間一怔,半晌才緩和過神色來。

“不他媽讓你玩你還玩?”阮青木扯了扯媽媽的衣角,示意不要繼續(xù)說下去了,“大過年的,這么多活要做,你不幫幫忙倒算了,反是悠閑起來打起了麻將,弄得這屋子里烏煙瘴氣不說,還輸了那么多錢,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你?!?/p>

其他人想要勸解,類似“過年么玩一玩高興一下”或者“你管事也忒多了吧”的想法都被女人這樣的口氣給硬生生地噎了回去。女人這樣的話說出來,確實是傷人,且不留回旋余地。而這噩夢的一般的境況竟然還在繼續(xù),“你爸你媽要來吃年夜飯……”

“能不能不要講下去了?!比铉娰F灰著臉說。

“你不愛聽了是不是?”女人湊過來,尖著聲音喊,“我就知道你不愛聽,我說你幾句,你就支一張臭臉給我看。你以為我怕了你呀?!?/p>

外面有不安分的小孩子開始放鞭炮,零星地響開在一片陰霾卻喜慶的空氣里,硫磺的味道讓人們眩暈。

“算了算了?!苯K于有人看不下去熱鬧,是阮鐘貴最好的朋友,“我們不玩就是了?!?/p>

“哼,這還差不多!”女人得意地揚起了下巴。

阮青木比誰都看得清楚,在父親得以釋放的那一瞬間,整張面孔呈現(xiàn)出一種絕望的神態(tài),仿佛他之前死死抓住的救命稻草也給松開了,整個人朝著黑暗的深淵沉落。女人重新鉆進廚房,砧板上響起了剁菜聲。男人們紛紛起身,十分不給面子地繼續(xù)瓦解著阮鐘貴的自尊。諸如“你的老婆真是厲害呀!”“你也太不男人了吧”之類的話直戳戳地朝向了父親。阮青木小小的胸腔突然涌上來一陣難過,突然想走過去抱著爸爸號啕大哭。

那天,阮鐘貴還是沒有罷手。

在朋友們走之后,他去翻錢,沒有翻到,就找到妻子,并且朝他開門見山的要錢。女人很驚訝、憤怒,胡亂地開始發(fā)脾氣。

阮鐘貴拋下了一句:“錢也是我賺的,我拿去賭拿去嫖也不關你事,你何苦在外人面前不留一點情面給我。這明明不是一個家,是戰(zhàn)場,我覺得你離我非常遠?!薄f起來,阮鐘貴這個人還是有些文藝氣質的,說的話有時候聽起來有些矯情。而女人則完全是個粗人,這些話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只是挑釁著說:“反正錢在我這,你找不到,有能耐你他媽就去賭??!”

阮鐘貴憤然離家。

少年阮青木偷偷從媽媽的枕頭下找出了一個信封,里面裝滿了直挺挺的人民幣。他跑出家門,追上了停在街口報刊亭前面苦著臉的爸爸。

“吶,拿去玩吧。”阮青木仰起期待的目光。

阮鐘貴有所游移:“這錢……”

“這是媽媽給你的錢,要你拿他去玩?!比钋嗄鹃_始撒謊,“所以,你不要不開心。這大過年的?!遍_始學著大人的口氣安慰爸爸。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阮青木認準了爸爸在家庭里的弱勢地位。人的本性里或許有同情弱者的成分。在任何時間跟地點,阮青木最怕有人欺負爸爸,而這種使他產生厭惡和恐懼情緒的制造者往往都是家庭的另外一個重要成員——媽媽。

雖然是冬天,但不冷,有一線白光從云朵后歷盡千辛射了出來。阮鐘貴伸手撫摩兒子的頭頂,笑瞇瞇地說著話,之前緊繃的心臟緩和了跳動,眼角似乎沾了水光。

“青木,你要快長大?!?/p>

“嗯?!比钋嗄军c了點頭,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心里的話是,等我長大了,有力量了,我就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你。

阮鐘貴高高興興地去了朋友家,重新湊合成了一個局子。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一個更強烈更具摧毀力的風暴旋渦正在形成,并且以飛快的速度朝他的方向席卷而來——

大約兩個小時之后,女人就發(fā)現(xiàn)了藏在枕頭里的錢不翼而飛了。當時她的臉就青了。

“還真有你的,竟然敢背著我偷錢出去賭?!?/p>

不巧的是,當時小叔子陪同阮鐘貴父母上門來過年,卻正撞見女人發(fā)瘋。因為一時也找不到阮鐘貴,女人把怒氣完全撒到那幾個無辜人的身上。迎進了兩位老人之后就破口大罵:

“你看你們養(yǎng)活了什么樣的兒子,成天只知道賭,只知道嫖,只知道跟我作對,他心里但凡還有一點這個家的話,就不應該偷了家里的錢出去耍牌?!?/p>

“他這樣的男人,什么時候硬氣得來,真是生得賤!”

……

惡毒的字眼一句甚于一句。兩位老人也不知該如何表態(tài)。因為又是年關,不想鬧得大家都不愉快,只是一味安慰著兒媳婦。小叔子看不下去,頂撞了幾句諸如“過年跟兄弟們玩玩牌并不算過分吧?!薄坝休斢汹A,玩起來才提神啊”之類的,均被女人一句“你們家生得都是賤”給噎了回去。小叔子也是得理不饒人的姿態(tài),舉起了拳頭想揍人。

“我哥娶了你這樣的女人還真是瞎了眼?!?/p>

雙方拉扯之中,阮青木嗷一聲扯破了喉嚨大哭起來。

他小小的心臟里被灌滿了恐懼。就像推開房門漆黑如同汪洋海洋一樣,在你來不及喊叫跟呼吸之前,如同吞噬一粒塵埃一樣消滅了你。

兩位老人一把抱緊孫子,在?方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流下眼淚。

最終以被女人掃地出門為結果。

這些事,都像是毒針一樣,一下一下戳著阮青木的心臟。

房門被女人踹開之后,阮鐘貴眼前一黑,風暴的味道撲到了鼻尖。阮鐘貴看見了女人一臉的憤怒,像是跳動的火焰,火舌卷著四濺的小火星朝外噴射。

這樣的往事一樁一樁,密布于記憶的大陸,縱橫皸裂,如同干涸了幾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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