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鐘貴提出離婚的那天,一家人分別在三個地方吃的晚飯。阮青木跟著媽媽回了家。他窩在客廳里看動畫片,媽媽嘟囔著在廚房里做飯,不時把盆子弄得叮叮當當的響。男生站起身來,將門重重拉上。
“哦吆~你老子要踢了我,連你也覺得我煩人是不是呀?”
阮青木按下了遙控器的關機鍵:“你別那么大聲好不好?”做了一個“不跟你爭論”的手勢,男生連電視的電源也給切斷,朝臥室走去。
“你還嫌棄我嗓門大是不是?”阮媽媽開始喋喋不休的前奏?!啊膊恢滥惆炙赖侥睦锶チ?。”完全是跳躍式的思維,“……那個,你幫我陽臺上的臟水倒掉?!?/p>
“嗯?!?/p>
阮青木的胸口壓下去的火焰沖上來,他拉開窗,一盆水就那么揚了下去。緊接著就聽到了樓下一聲女生的尖嚎。不久之后就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身后傳來的阮媽媽的聲音:“這誰啊,這么要命的敲門,你趕緊去開門?!?/p>
阮青木看見了下午在飯店里被媽媽劈頭蓋臉奚落的小姑娘。
她的兩只眼睛仿佛要噴出火來。
顧不上對方的憤怒,而是拉扯著她朝著漆黑的樓道踢踢踏踏地走了下去。阮媽媽獨自一人在家吃面條,至于阮鐘貴,半夜才醉醺醺地回來。
進門后沒有進臥室,而是和衣倒在沙發(fā)里,半夜醒來時,阮青木聽到父親有嘔吐的聲音。知道是喝多了酒。起身倒了開水走進客廳,旋開臺燈。
阮鐘貴看見了兒子后露出了溫和的表情:“還不睡?”
“……喝多了?”
“喝了一點。”阮鐘貴的喉嚨里像卡著什么東西,說起話來模糊而沙啞,“是不是我打擾到你?”
“沒有,我一直也沒睡塌實?!蹦猩嘀l(fā)紅的眼睛,“……你決定了?”
“那件事?”阮鐘貴扭過臉等待兒子的確認。
“嗯。”
“嗯。”阮鐘貴停頓了半天,“……對不起?!?/p>
“你要離開這么?”阮青木清了清嗓子,“你離開媽媽什么的,都不會影響我。其實……我等你這個決定也很長時間了?!?/p>
“嗯?”
“我知道你是因為我,才一直沒有離開她。而你早就厭惡了她的霸道兇悍,早就想離開她,然后去找你的幸福,是不是?”被兒子逼問得啞口無言的阮鐘貴重重地嘆了口氣,阮青木挺了挺脊背,“所以,就算你真的跟媽媽離婚,也決然傷害不到我。因為……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比铉娰F驚訝于這樣十六歲的少年,說起這件事來宛若置身事外,淡然不似孩童。只見兒子把手探過來,輕輕拍著自己的膝蓋:“放心吧,爸爸,我還是姓阮,是你的兒子,你去追你的幸福去吧!”
“你是要你跟你媽過么?”
“是呀?!比钋嗄敬瓜卵鄄€,像是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出來的話雖然是慢吞吞的,但能感覺得到他的埋怨跟不滿,“爸,我還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過年你要跟朋友打麻將,然后媽媽不給你錢,還讓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下不來臺……”
阮鐘貴努力在記憶里搜索那些被女主人逼到無路可走顏面盡失的片段。這么一想起來,竟然到處都是這樣的記憶,如同記憶的海灘之上俯拾即是的貝殼,灰突突地布滿了整個視線。這讓阮鐘貴既是憤懣又是無奈。胸腔里像是被放置了一捆炸藥,而導火索已燃到了喉嚨。
“你媽那性格……”
“她那性格很傷人的?!比钋嗄驹诤诎抵校曇麸@得沉穩(wěn)有力,“那時候我還小,不愿意看到你在人前被看輕,就偷了家里的錢送給你,騙你說是媽媽給你錢,叫你拿去打牌。結果當天媽媽就發(fā)現了,然后也不顧那天是大年三十,就火氣沖天地去找你,掀翻了麻將桌,滿嘴粗口讓所有在場人都瞠目結舌。當時我就站在角落里,瞪著大眼睛看著你們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出丑。你知道當時我有多少難受么,你們完全沒有顧及我的感受,我覺得有這樣一對父母有多丟臉,我恨不得立即去一頭撞死好了?!比钋嗄镜穆曇粲行┌l(fā)顫。
像是被厚厚的窗簾遮蔽住光亮的黑暗屋子,猛地開了天窗,陽光一泄而入。阮鐘貴記起那件事來。妻子一腳踢開人家大門,他當是眼前一黑就知道壞了,只祈求著妻子能夠看在是過大年的份上,嘴下留情。等到妻子嚷嚷著“還真行啊,阮鐘貴你個王八烏龜蛋,也敢偷了家里的錢來賭了啊,是不是趁我不知道還要把我輸給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然后你再娶個小老婆呢?”之類的污七八糟的糙話來,阮鐘貴偷偷將目光轉移向站在角落里的兒子。他兩只手緊緊地擰住衣角,一言不語地朝這邊望著,漆黑的瞳人里被填滿了恐懼。
當時有人看不下去就插在中間勸架:“……錢可不是我鐘貴哥偷的。”
“難道那錢長了翅膀飛到他口袋里?”女人眼一橫,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讓人不寒而栗,“或者是我賤得把錢硬塞給他?啊——呸——”
另一個圖口舌之快的家伙立即說:“不是你叫小青木給送錢來的么?”
當時的阮青木覺得事情即將被揭穿,自己馬上就要被推到前臺去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但愿這一切早點結束吧,或者地面裂開一條口子跳下去吧。
然后,懸在頭頂的災難遲遲沒有到來。
阮鐘貴第一次開口對峙妻子:“是我叫青木回家偷錢?!?/p>
他說完這句話后,轉過頭,朝兒子微微一笑。那一刻,他看見孩子的兩眼閃著淚花,但卻是掛著微微的笑意。那么一個瞬間,不曾被任何人注意的微小瞬間,像是有一條神秘的繩索把這兩個人緊緊地穿在了一起。
用什么樣的詞語來形容他們之間的關系?絕不僅僅是父子,還包括著“同盟”、“朋友”、“信任”、“承諾”、“同情”、“安全港”甚至“相依為伴”這樣的詞。
之后的事都無足輕重了。
發(fā)了瘋一樣在別人的家里鬧了起來,不給阮鐘貴任何面子,被很多人強行送回家之后,爺爺奶奶已經趕到家里來準備過年,她卻一直陰郁著臉,說起話來陰聲怪調,糾纏著阮鐘貴的種種不是。阮青木看見在媽媽去廚房端飯菜的時候,奶奶迅速掏出口袋里的手絹,揩干了眼角的淚。
那一刻,少年小小的胸腔里窩著的全是對媽媽的恨意。
盡管她從不曾動手打他,惟恐他不高興地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把他當成寶似的歡喜著,可他還是仇恨地看著她,她把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個一個人都傷害了。
“爸——”阮青木黑暗中紅起臉來,“你是有中意的人了吧?”
“別瞎說!”
“那天我看見……”
阮媽媽的房間里傳來了細微的動靜,然后是重重的一聲嘆息。寂寂的深夜里,這聲音像是一枚細細的銀針,狠狠地扎進了兩個男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