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母親的話,玉音忽然想,是不是嫂子動的腦子,要玉虎打姑姑林子的主意?如今搞旅游開發(fā)是能掙錢,玉音這次回來,最大的感受就是沙鄉(xiāng)人的觀念變了,知道拿什么吸引別人的眼球了。市里提出旅游興市的發(fā)展戰(zhàn)略,縣上、鄉(xiāng)上紛紛效仿,都想做旅游這篇大文章。姑姑的那片林子便有了含金量,聽說縣上已把它定成沙縣的一面旗幟,每天都有游客和方方面面的人去那兒參觀,蘭香兒是個有經(jīng)濟(jì)頭腦的人,她定是聞到了那里的錢味,也只有她,才動得了這心思。
玉音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母親蘇嬌嬌忽然警惕地望住她:“你問這話啥意思?”
“沒啥,我就是隨口問問。”
“你姑姑跟你說啥了?”
母親的反應(yīng)令玉音起疑,母親向來在家里啥事兒也不管,油瓶跌倒她都不扶,怎么在這事上突然有了警覺?
“姑姑沒說,我自個猜的。媽,我就是不明白,你們?yōu)樯兑霉脿帗??姑姑夠可憐的了,你們?nèi)绦母龘???/p>
“她可憐,誰不可憐?這些年我們幫她幫的還少么,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我們供著,輪到叫她幫一把了,她倒好,要死要活的,耍母老虎給誰看?”母親恨恨的,一提姑姑,她的后牙根都有了勁。
“媽,不許你這樣說姑姑!”玉音突然拔高聲音,不知為啥,只要有誰說姑姑的不是,玉音一準(zhǔn)跟她翻臉。
“喲,三尺的牛肋巴往里彎,你倒好,知道幫別人說話了?!?/p>
“她不是別人,她是姑姑!”玉音最見不得媽這種陰陽怪氣,酸不拉唧的說話腔調(diào)。猛一摜筷子,耍起了性子。
“比你親媽還親哩,你個沒良心的,是誰供你念的書?去,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找她要去!”母親丟下話,走開了。玉音的心像是被母親戳了一錐子,汩汩流出血來,整個人很快被自責(zé)和痛苦淹沒了。
一個二十七歲的人,早該到了自立的年齡,為了求學(xué),玉音卻不得不向父母伸手要錢。每次拿學(xué)費,玉音心里都有深深的負(fù)罪感,內(nèi)疚長期壓在心里,壓得她透不過氣。母親一把話挑明,她那顆心便再也受不住了。
玉音哭了一夜,把自個哭得好不迷茫。本來,這個假期她是要留在省城打工的,地兒都聯(lián)系好了,給水利廳下屬的一家公司繪圖??伤惫霉茫詮呐愎霉脜⒓油赅嵾_(dá)遠(yuǎn)的葬禮,玉音心里,就一刻也放不下姑姑,恨不能天天守在姑姑身邊。這倒好,人雖是來了,心愿卻被母親攪了。第二天一早,她決計跟拾草一起,去沙窩里抓發(fā)菜。玉音這樣做,一半,是為了姑姑,只要在沙窩里,她就能感覺到姑姑的存在。一半,是跟母親斗氣,她就不信掙不夠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
剛到拾草家門口,就聽里面吱嘛亂喊的,像是有人吵架。細(xì)一聽,才知是麻五子來了,跟拾草家要丫頭。拾草的大女子招弟虛七歲了,瞎仙不讓念書,說是白花錢,拾草也是這個想法,說丫頭念了書心就野了,反正遲早是人家的,與其白花那個冤枉錢,還不如早些跟著瞎仙學(xué)賢孝,還能幫湊著掙個錢。白日里就見招弟攙著瞎仙,走村串寨,四處唱曲兒。七歲的孩子,早就跟大人似的,一雙察眼觀色的眼,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麻五子一聽招弟唱賢孝唱得有了名,四鄉(xiāng)八鄰的人都愛聽招弟唱曲兒,便動了腦子,想把招弟弄到?jīng)鲋莩侨コ鲋莩堑牟鑸@子戲園子有不少唱賢孝的,一年下來能掙好幾千。拾草家哪肯,爭來搶去的,拾草就跟麻五子打上了。
玉音攆進(jìn)去,就見麻五子騎在拾草身上,撕住拾草頭發(fā),左一巴掌右一拳頭。拾草在他身底下嗷嗷叫,邊叫邊沖招弟喊:“快跟爺爺出門,往遠(yuǎn)里走?!逼邭q的招弟嚇得直哆嗦,鉆在瞎仙懷里不敢動彈。屋子里響出迎弟盼弟的哭嚎聲,瞎仙的雙眼瞪成個黑窟窿,手里舞著棍子,卻打不到麻五子身上。
“麻五子你咋能這樣?”玉音撲過去,一把推開麻五子。拾草從地上爬起,猛就抱住了招弟。
“給不給,不給我打死你!”麻五子又威脅道。
“我就不給,有本事你把我們一家子殺了?!?/p>
“你個賤骨頭,看我今天不打死你?!甭槲遄诱f著又撲上去,掄起拳頭就要砸,玉音猛地一喝:“麻五子,你敢?!”麻五子瞅瞅玉音,像是怯了,不過話還是硬得很:我們家的事,你跑來湊哪門子熱鬧?”
“你家的事?”麻五子的暴橫和無恥激怒了玉音,“麻五子你別欺負(fù)拾草沒文化,三個娃娃判給了拾草,跟你沒關(guān)系,當(dāng)初你狠心拋棄了她們,這陣兒又想靠招弟發(fā)財,你還是不是人?你要再敢胡來,我這就報案去?!?/p>
“報案?派出所是你家的?還當(dāng)你老子是支書,告訴你牛玉音,別拿個大學(xué)生嚇唬人,老子不吃你這套?!甭槲遄有邜莱膳?。要不是玉音,今天他的事兒就成了。
“你不怕是不,好,拾草,把招弟給他,我倒要看看,他怎么領(lǐng)出這個莊子?!庇褚艉鋈婚g就像個大學(xué)生了,眉宇間滿是正氣,比鄉(xiāng)干部還讓人害怕。正說著,聞訊趕來的沙鄉(xiāng)人圍住了拾草家,紛紛指責(zé)麻五子的不是。麻五子一看不妙,說了幾句不甘心的話,跺著腳走了。臨出院門,還惡惡地瞅了玉音一眼。
拾草抓著玉音的手,抖得說不出話。麻五子把她嚇成了這樣。死麻五子,隔三間五跑來嚇?biāo)?,今天幸虧玉音。玉音打心眼里可憐拾草,拾草太軟弱了,這么下去,招弟遲早逃不過麻五子的魔掌??伤粫r也沒更好的辦法。
發(fā)菜自然是抓不成了,讓麻五子一攪和,玉音哪還有心思跟拾草提出門的事。她寬慰幾句拾草,從人縫里擠出來,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中,玉音突然感到自己的孤單,無奈。她后悔這個假期真不該回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留在省城。剛到巷子口,就碰到爹,爹是為駱駝的事匆匆趕來的,他在沙湖聽到消息,說是有人往西安販駱駝,那兒流行吃駝?wù)岂勓纭?/p>
“有線索沒?”玉音問爹。
“哪有啊,賊娃子做得妙,偷的偷,販的販,紅沙臺子十二峰駱駝叫他們一黑里就給整掉了?!钡纳袂楹芙辜?,他確信駱駝是找不回來了,眼下要緊的是趕緊抓賊,要是抓不住賊,損失可就慘了。
“公安顧不上,誰抓?就算全村的人都去沙窩,那也是閑的,賊比你奷,怕是這陣兒早溜了?!庇袀€老者嘆氣道。
“公安不抓賊,還叫個啥公安,不行,我去找他們?!钡f著就要去鎮(zhèn)上,家門也不進(jìn)。村里人一看老支書要出面,信心一下來了,剛才說話的老者忙差兒子騎摩托送爹。玉音看著爹絕塵而去,心里對爹的那份抱怨忽地沒了。
爹也是為這個家哩。想想爹快六十歲的人,還為這個家沒明沒夜地奔波,玉音心就酸了,村里像她這個年齡的早成了幾個孩子的媽,一家人的擔(dān)子早就擱在了肩上,哪還像她這么閑來晃去的。
玉音決計去沙窩鋪,好好跟姑姑談?wù)劊绻麡淞终嬗虚_發(fā)前途,她想說服姑姑,不是把樹林交出來,而是合著力把它開發(fā)成個旅游項目,掙錢總比不掙錢好。
姑姑堅決不同意。沒等玉音把話說完,姑姑便厲聲打斷了她:“音兒,不要再說了,姑姑就是窮死,也不會拿樹林掙錢!”玉音發(fā)現(xiàn),一提樹林,姑姑突然就變了個人,溫柔慈祥的一面不見了,換而代之的,是母狼守護(hù)狼崽時的那種豁命的架勢。“誰叫你說來的,我就知道,他們會讓你跑這一趟。”姑姑的情緒還處在憤怒中,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像要把玉音攆出紅木房。
“姑姑——”玉音心虛了,還沒見過姑姑發(fā)這么大的火。
“好了,回去跟你爹說,叫他趁早死了這心,縣上來了多少人做動員,我都沒松口,就是天王老子來,這林子也拿不走?!?/p>
“姑姑——”玉音又喚了一聲,喃喃的目光擱在姑姑扭曲了的臉上。
“音兒,姑姑知道你念書花錢,這個折子你先拿著,上面有兩萬塊,省著點花,要是還不夠,姑姑再想別的法子?;厝ジ愕f,往后你的學(xué)費姑姑給?!惫霉脧南渥永锬贸龃嬲郏拖衲贸鲆粋€秘密,她的臉色瞬間又迷懵了。
“姑姑你哪來的錢?我不是跟你要錢來的,我……”玉音讓姑姑的舉措弄慌了,她真沒想過跟姑姑要錢。
“拿去吧,音兒,姑姑對不住你,姑姑早就該……”說到這兒,姑姑突然噤了聲,她的表情像是很痛苦,仿佛被什么重重地刺傷了。玉音看見兩顆晶瑩的淚珠掛在姑姑臉上,久久不肯落下來。
夜里,姑姑的情緒好了些,兩個人躺在床上,聽漠風(fēng)一吼兒一吼兒掠過。玉音忍不住又問起錢的來路,姑姑突然拿出這么多錢,對玉音震憾很大,她隱隱感覺到,姑姑有事瞞著她。
姑姑這次沒搪塞她,興許她覺得,有些事該跟玉音說了。
錢是鄭達(dá)遠(yuǎn)的!半月前,有個叫王松的律師來到沙窩鋪,拿出鄭達(dá)遠(yuǎn)的遺書,說鄭達(dá)遠(yuǎn)把稿費連同自己的積蓄五十萬留給了姑姑,要姑姑簽字,跟他去銀行辦理轉(zhuǎn)帳手續(xù)。姑姑驚然失色,不相信這是真的。律師王松又拿出一封信,信是鄭達(dá)遠(yuǎn)寫給姑姑的,姑姑讀完信,眼淚就下來了。
姑姑先是堅決不要,我咋能拿他的錢,他一輩子那么苦,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雖說當(dāng)個所長,過的日子連沙鄉(xiāng)人都不如,這錢,我拿著心虧呀——
律師王松再三解釋,這錢不只是留給姑姑棗花的,鄭達(dá)遠(yuǎn)有一個心愿,一定要讓玉音把學(xué)業(yè)修完,最好能到國外去進(jìn)修。思來想去,為了玉音,姑姑才拿了這兩萬。姑姑說到這兒,靜下來,黑夜在她臉上涂上一層暗色,讓她在玉音心里越發(fā)神秘起來。玉音凝視著姑姑,心里卻在想另一個人。
鄭達(dá)遠(yuǎn),他為什么會把錢留給姑姑,又為什么惦著自己的學(xué)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