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師母家吃飯,江長明把去五佛的事說了出來,順便告訴師母,他已通過勞務(wù)公司請了保姆,明天就能來,如果不合適,可以跟勞務(wù)公司提。實在不行,他就從五佛縣找一個,那邊他人熟,不少小姑娘巴不得到省城來呢。
葉子秋不說話,也不動筷子,目光有些滯呆。她的心情非常難過,一聽江長明要去鄉(xiāng)下,淚水禁不住就濕了眼眶。
“放心,師母,我跟靜然說了,她會抽空過來陪你?!?/p>
“長明,師母連累你了?!比~子秋的聲音打著顫,她真是舍不得江長明走。當初江長明去美國,葉子秋比沙沙出國還難受,這么多年了,她對江長明真是有了母親般的愛。
“哪的話,是我不好?!苯L明給葉子秋夾菜,順口說:“要是白洋在,她就把你接過去了?!?/p>
一提白洋,葉子秋突然就哭出聲來。江長明這才感覺說漏了嘴,忙拿話勸師母,葉子秋哪里勸得住,本來這兩天她就心事重重,忽兒想著他跟林靜然的事,忽兒又念著沙沙,這陣又聽江長明說起白洋,心一下就翻過了。她越哭越猛,最后竟伏在床上,孩子一樣號啕起來。
大約十一點的時候,葉子秋才安靜下來,江長明遞給她一條熱毛巾,葉子秋擦了把臉,起身進了洗手間。她為自己的失態(tài)不安,怎么能在晚輩面前這樣不管不顧呢?江長明卻很是理解她。白洋的離去令每一個熟悉她的人都長久的不安,一條生命突然就無聲無息消失了,她帶走了太多人的思念和對生命飛逝的傷懷。很長時間,白洋都是他們談話中的一個禁忌,生怕打翻生命中的一杯酒,那份痛是藏在每一顆愛她的心里面的。
葉子秋走出來,臉上略略補了一層淡妝,看上去氣色好了許多。她說:“長明,下面風(fēng)沙大,你要多帶幾件衣服,記住了,少喝酒,你胃不好,可不能糟賤自己的身子?!苯L明點頭。葉子秋又問他行李準備好了沒?還有啥事兒,可別撂下了。江長明忽然記起該給肖依雯打個招呼,他拿著手機,借故方便,進了洗手間。葉子秋翻箱倒柜給他找起了生活必需品。
還好,肖依雯正在上夜班,聽到江長明的聲音,她的呼吸緊張起來。聽完江長明的話,心里無端地就涌上一層失落。
“明天就要走?”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發(fā)抖。
“是的,明天?!苯L明盡量裝出一副輕松樣,不讓肖依雯感覺出聲音有啥異常。
“……去多長時間?”
“暫時還說不定,也許一月,也許半年?!?/p>
“……這么長?”
“是啊,我好久沒下去了,這次下去想多蹲幾天。”
肖依雯那邊突然沒了聲音。江長明靜等了一會,肖依雯還是不說話,江長明有點急,他在猜想肖依雯此時的心情。
肖依雯突然掛斷電話,竟連一聲再見也沒說。
江長明有點失神,在洗手間悵然地站了一會,就聽師母在外邊喊:“要不要帶上胃藥呀,哈爾濱三廠出的?”
這一夜,江長明沒有睡著。腦子里反來復(fù)去跳著幾個人影,每個都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早上跟師母告辭時,眼圈竟是黑黑的。
由省城通往五佛縣的班車很擠,江長明趕上的這趟,正好載了一車外地打工回來的民工。民工們一上車,便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有人吵嚷著說是包包忘了拿,有人馬上說,司機裝底下了。那人便高聲尖叫,說包里有東西,咋能裝底下?便大喊著讓司機停車,非要把包包拿上來。司機很不耐煩地罵了一句:“吵啥子吵,不想坐下去?!蹦侨瞬环獾剜止玖艘痪洌骸拔姨土隋X的,咋了?”司機大約是讓民工吵煩了,惡恨恨說:“掏錢咋的,掏了錢我一樣攆你?!泵窆兘K是怕這個世界的,不敢再嚷了。江長明感覺耳朵清靜了些。車一開,一股濃濃的汗臭裹著腳氣順風(fēng)撲過來,直撲江長明鼻子。江長明熏得不敢吸氣。車廂里實在太悶了,天氣又很惡毒,才早上九點,太陽便曬得人冒汗。西北的天氣這兩天像是瘋了,氣溫每天都在38度以上。江長明拚命抑制著自己,不讓煩燥冒出來。坐這種車最怕的是煩,你越煩它越悶熱,心情便一下子壞得沒了邊。他本來可以向所里要車的,但他實在不想踏進所里一步,他怕看到孟小舟,更怕看到龍九苗。他的身邊坐著一中年婦女,一上來便吃東西,從車站買的煎餅,吃得很有滋味。江長明卻最聞不得那種蔥味,他扭過頭,眼睛瞅著車窗外的天空。中年婦女吃完煎餅,又掏出半個饃,還問江長明吃不?江長明搖搖頭,將身體移開點距離,中年婦女趁勢往里一擠,胖胖的身子便將江長明牢牢地擠壓在車廂上,動都動不了。車子駛出省城,一拐上了省道。本來車子可以駛上通往敦煌的高速,大約民工掏的錢少,司機便放棄了高速。江長明心里暗暗叫苦,走省道至少要慢兩個小時,這一路可夠他受的。中年婦女一邊吃東西一邊不讓嘴閑著,不時拿話問江長明,見江長明不搭話,她拿胳膊肘搗搗江長明:“喂,跟你說話哩,聽不見???”
江長明只好扭過頭,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寒喧。中年婦女告訴江長明,她們是去青海拾藥材?!澳堑胤剑礁邌?,天那么高,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么高的山,你呢,你見過么?”江長明努力擠出一絲笑,表示自己見過。中年婦女一下興奮了,“冬蟲草你見過么,我們拾的就是它,可值錢呢,不瞞你說,這趟出去,我們娘倆掙了這個數(shù)?!闭f著她叉開拇指和食指。
“八千?”江長明問。
“看你說的,有那么多么,八百?!敝心陭D女很詭秘的樣子,怕這個秘密讓同伴聽到,拿眼示意了下江長明,讓他別說出來。
“你們出去多久了?”江長明忍不住問。
“才兩個月,不長,要不是收莊稼,我才不回來呢。其實莊稼有啥收頭,都曬光了,怕是草也收不到?!敝兴鶍D女臉上掠過一層暗,顯然她覺得是莊稼害得她少掙了錢。
兩個人出去兩月才掙八百,竟然就能高興成這樣,江長明真心地同情起她來。在五佛呆久了,他知道那兒的農(nóng)民很苦,人均年收入也就在幾百塊錢左右。
“哎,喝水不?青海塔兒寺的圣水呀,說是消百病袪百災(zāi),你也喝一口?!敝心陭D女很健談,已把江長明當熟人了。
江長明拿出自帶的農(nóng)夫山泉,想想又沒打開。尷尬地笑了笑,算是對中年婦女的感謝。
“那一瓶瓶多少錢?”中年婦女饒有興致地問。江長明說是一塊多,中年婦女媽呀一聲:“你的水又不是金子,騙誰呢?”她馬上不高興起來,跟江長明不說話了。正好她女兒在另一邊擠著不舒服,要跟她換座位,她便果斷地換了。
她女兒倒是寡語,江長明慶幸地看了這個年輕女子一眼,閉上眼睛睡起覺來。大約是昨晚沒睡好,江長明這一覺睡得還真踏實。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吵鬧聲將江長明驚醒,睜眼一看,顛波的車子已停了下來。路上像是堵了車,司機罵罵咧咧的跳下車,看熱鬧去了。車里一時大亂,民工們紛紛起身,擁擠著下車,江長明最后一個走下車子,一看已到了蒼浪縣跟五佛縣的臨界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