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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地放假了。
回到城市,不見湛藍的天空。窗外陽光明媚,是一場毒惡的騙局,以溫暖的假象蠱惑眼睛,誘人卻不能深入。
那片玉米和向日葵的田地終于荒蕪,裸露出真實的顏色。兩只天真的大狗在空曠的田地上來回奔跑,不知道秋天的時候它們是否在黃色的葵花叢中游戲過。
長時間地蜷縮在家里,父母不在的時候我就一整天的不吃東西不洗臉不刷牙不上廁所。饑餓和煙草和金屬樂讓我徹底嘔吐。再沒有興趣找食物喂飽自己,當食物作為最后的誘惑失去填補的力量后,生命再也顯示不出貴重來。隨時都可有可無,微不足道。
大年夜,我和賣狗一起度過。
是寒冷熱鬧的夜晚,天空有幾顆清冷的星,睜大眼睛看人世間的煙火,起起落落,繁華真切。
我們跑步到市中心廣場聽新一年的鐘聲。竭盡全力地跑過大街跑過人群跑過煙火,然后真的聽到了悠遠古樸的鐘聲,響了十二聲。天空盛開明艷縱情的熒光花朵,此起彼伏,經(jīng)久不息。我忘記了當時的心情記住了劇烈的心跳聲。
去了賣狗朋友的酒吧,人不多,一支小樂隊在做最后的演出。我們坐在搖搖欲墜的閣樓上面,看淹沒在樂器聲中的春節(jié)晚會。朋友們相互祝福,新一年的初始溫暖。
喝酒,用很大的聲音聊天,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只能確定彼此是歡樂的,最后一批客人離去后,賣狗拿了一把木琴,上臺唱歌。他唱了《野百合也有春天》,用他高亢的破鑼嗓音唱“你可知道我愛你想你怨你戀你深情永不變 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的嬌艷的水仙 別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他打動了所有的人,吧臺旁邊年輕的酒吧老板和他的妻子深情接吻,坐在我對面的鼓手亦輕聲嘆息。很久很久以后,賣狗用這首歌打動了一個我們誰都不認識的姑娘,找到了真正的愛情。
天亮的時候賣狗和我站到了公園的山頂上,對著沉迷的天地大聲喊過年好,山下傳來晨練人們的陣陣回應,此呼彼應,回蕩不絕。腳蹬冰鞋的紅衣老人,在凍結的湖面上優(yōu)美旋轉。
太陽緩慢升起,賣狗和我,痛快發(fā)抖。
我和父親吵架吵到不可收拾的時候賣狗正在北京參加一個文藝比賽。他是英語盲可還是被選拔唱英文歌,他那么積極是因為這樣可以使他的父母以他為榮,賣狗一直是孝順的孩子。
我和父親以敵對的姿勢,從矛盾到爆發(fā)到傷害到忍耐。他從來不給我機會讓我完整地說出我的想法,他覺得我說的“不想上大學”這句話簡直就是一個隨口提起的玩笑,好笑得如同三歲孩子想要當總統(tǒng)的誓言,純粹是無稽之談。
他依然以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鄙視我,僅僅因為他給我食物給我居住,他就可以任意地鄙視我,讓我自卑到無地自容。他能輕易地摧毀我逐漸建立的自信,讓我從高摔到底,抱著頭蹲在原地對自己徹底失望。就是這么一個制造了我并且要我順從的人。然而他忽略了我年輕的力量,更忽視了我并非認同生命珍貴的態(tài)度,他鄙視我的反抗,盡管這反抗微不足道。
我的反抗沒有意義,因為我還得在這個家里騙吃騙住騙錢花。我甩門而出,身無分文,自卑當頭,在街上游蕩。大街上膨脹出無數(shù)人,他們熱鬧歡喜,全部陌生。我無處可去,無處可走,卻不能停歇。一直走到城市的邊緣,這里天空更加陰霾,這里終于沒有人群。我越過荒蕪的田地骯臟的垃圾,越過矮墻,越過平房的屋頂,然后就看到了蔓延交錯的軌道,隔著我無法越過的鐵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