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狗的華爾茲(7)

白狗的華爾茲 作者:(美)德瑞·凱


他對孩子們緊鑼密鼓的時間表感到無語。他假裝自己意識不到,但是到了晚上,他會把他們的表現(xiàn)記在日記里:

早上8:30,凱莉帶了早餐來,10:30離開,勞絲隨即接班。勞絲待過午飯時間,下午3:00離開,然后凱特接班?;蛟S,他們這樣緊密地交班,是怕我老而糊涂,不曉得自己打點好自己。

孩子們密切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卻不想讓他知道,但是流露出來的表情和舉止出賣了他們的目的。他也知道孩子們不斷地在電話里談?wù)撍?,“你覺得怎么樣?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有沒有振作起來?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應(yīng)該怎么做?”

接著,彼此交班的時間段開始增加了——開始是幾個小時,然后是一整天,后來是兩天一次。他意識到孩子們決定了:他們要慢慢地從他身邊撤離,讓他擁有自己的時間和空間。這是孩子們給他的適應(yīng)期,他們不情愿地答應(yīng)他,可以成全他一直希望的能夠獨自生活的美夢。

一個星期日的夜晚,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今天,兒子詹姆斯和兒媳莎朗來看我了。像平常一樣,莎朗為我們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凱特和諾亞去教堂回來順路經(jīng)過,便與我們一道用餐。布蘭達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保羅今天要主持一場葬禮活動。我很高興有這么好的兒媳,布蘭達、莎朗以及米蘭達。愛瑪和霍特大概在三點鐘到達,我們還留了些許剩飯當(dāng)晚飯。另外,霍特幫我修理了卡車上的暖氣片,因為上面的橡皮管已經(jīng)松了好些天了,他是唯一比我更清楚這輛車的人。盡管可以自立,但我還是對孩子們一心想照顧我感到非常感激。在和他們的母親結(jié)婚之前,我是一個不太講究的單身漢,不到實在忍受不了,是不會打掃房間的。我明白孩子們關(guān)心我,我沒事,而且很高興從此以后可以給我?guī)滋鞎r間獨處。他們的母親曾教導(dǎo)他們要學(xué)著照顧他人,我在孩子們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我想,應(yīng)該想象她就在身邊這樣看著我,這樣就好。畢竟,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啊。

4

他是在書桌旁的窗外看到這只狗的。破曉時分,他醒了,腹部火辣辣地疼。他去廚房喝了一杯蘇打水之后,便回到房間,坐在書桌旁。通常,起床后,他喜歡坐看日出時的風(fēng)景,迷霧裊裊升起,浮過沼澤的水面。太陽從如絲線一般的霧光中緩緩而升,漸漸地,它停留在一個比較固定的位置,陽光便在樹影間婆娑搖曳。一般來說,總有那么一瞬間,那樣極短的一瞬間——陽光仿佛被樹影割裂,如飛金濺玉,橘紅色的光芒遍染了整條河。那個時候,他就覺得那是世間最令人驚嘆的景象。

此刻,他坐在房里,并沒有開燈。因為他知道住在附近的兩個女兒如果看到他房里的燈光,就會擔(dān)心不已,她們會打電話給他或是讓她們的丈夫過來問問他怎么了,如此一來他獨享的平靜就會被打破。

那只狗站在后廊的臺階上,舌頭舔著水泥地。他知道水泥地上有些油脂,那是他拿著鍋準備做飯時不小心灑在那兒的。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拐杖,挪動著身體使之保持平衡,想把草地上柵欄周圍的淤泥清理干凈。

他想,這只小狗一定是餓了。它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見,正貪婪地舔著地上的油漬。出于恐懼,它的小腦袋時不時抬起來,眼睛警惕地望向四周?;蛟S,這只狗遭受過非人的虐待,剛逃了出來,此刻已經(jīng)筋疲力盡,疲憊不堪?;蛟S,它是被前主人從車里刻意地丟棄的,任其自生自滅。

這只小狗的命運讓他感到憤慨,他認為狗不應(yīng)該發(fā)生這樣的悲劇,如今遺棄寵物,任其孤獨死去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這是一只長相古怪的狗,是他見過的毛色最白的小狗。它長著像灰狗一樣的長鼻子,后腿的肌肉異乎尋常的緊實。他想起了苜草邊的那道白光,琢磨著那光是不是就是這條白狗??赡且呀?jīng)是幾天前的事了,其間他也沒再見過這道光。即使當(dāng)時,他曾好奇地去張望?,F(xiàn)在,他認為那道白光應(yīng)該不是這小狗。這只小狗在四周游蕩覓食,看上去令人憐惜。他同情它的處境,但是他卻無法忍受小狗跑到后陽臺來。他已經(jīng)很久沒去理會流浪的動物了,反正女兒們就住在附近,都愛喂那些可憐巴巴來乞食的動物。

他握緊了拐杖,蹣跚地穿過廚房,走到了后門。他依然可以透過窗戶看見那只狗不住地嗅著什么,舔食著水泥臺階上的東西。他打開門,快步走向陽臺。他抬起手上的拐杖,戳向那只狗,“走!走!”白狗往后退了退,忽然失足摔了一跤,在地上打了個滾?!白?!走!”他再次敲了敲拐杖,對那只狗喊道。白狗慢慢地轉(zhuǎn)身,低下頭,悄悄離開了。它穿過院落,越過馬路,往草地一角奔去。那兒有一處高大的草叢,可以用來藏身。跑進草叢前,白狗又無限依戀地回頭望了望他的房子。

“怎么,你要躲著我?”他輕輕說道,“你以為那有片草叢,我就看不見你?這樣做是沒用的,我知道你在那兒。我猜你肯定在那禮已經(jīng)躲了些日子了。你以為你躲在草叢里我就看不到你了?”

他朝陽臺的門走去,挪動著拐杖,低頭瞥見白狗舔過的那一塊有油漬的水泥地。水泥地上有一絲血跡,那是白狗舌頭上的皮撕裂后留下的。他想,居然餓成這樣,這只狗肯定不正常。沒有食物的確難以存活,但是舔食灑在地上的油脂這種行為必定不正常?;蛟S,這只狗得了狂犬病。他記得,很早以前曾殺過一只狗,那只狗得了狂犬病,它嘴角經(jīng)常流著口水,喜歡對人咆哮,時而追著人或動物撕咬,不得已只能將它捕殺在沼澤地。

他退到陽臺上,關(guān)上了后門。這樣可以慢慢地走,不用擔(dān)心狗會朝他撲來。他向草叢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只白狗的臉,它正伏在草叢里。他知道這只白狗也在耐著性子望著他。他作了決定:要么徹底趕走,要么殺了它。

他仍然記得他殺掉那只病狗的情景,病狗在垂死掙扎,他當(dāng)時是多么的郁悶和難過。其實,那只狗本該可以安樂死的。之后他沒告訴她那次捕殺的經(jīng)過,只是騙她說那只狗跑了,他找到病狗的尸體就地掩埋了。他不知道她是否相信他的話,但她假裝相信了。善意的謊言沒什么不好。

他走進廚房,在爐子上燒了一壺水。他想煮點兒麥片粥,再沖杯熱咖啡。他決定和諾亞一起去殺那只白狗。諾亞是個獵人,槍法不錯。他本來可以一個人干這件事,但是白狗看起來極其敏捷,后腿的肌肉甚為結(jié)實,而如今的他還得在開槍的時候先平衡好自己的身體。另外,射擊時,沒法看得足夠清楚,這使得他有心無力,只是徒勞地浪費子彈罷了。

曙光沖開了黎明的昏暗與厚重,天色漸漸亮了。他泡好麥片,加了些砂糖,再滴入一點黃油,便坐在餐桌旁開始吃早餐。透過廚房的窗戶,他又看見那只躲藏在草叢里的狗身上的白點。假若她還在的話,她會主動去喂這只狗,然后再輕輕地“噓”一聲,讓它快跑,即使是在大蕭條時期①,她也會給那些“乞丐”食物,再客氣地送走它們。嗯,這樣做也沒什么不對,他想,也許這只狗吃飽了就會跑掉了。

他沒喝完麥片粥(他現(xiàn)在吃得很少,女兒們擔(dān)心他,遂在餐桌上堆滿了盛著松軟食物的碗),便把已放了一天的餅干掰碎放入碗中。他舀起杯中的培根奶油倒入碗里,把麥片和餅干攪勻。接著,他來到了后陽臺,把碗放到臺階上,然后,退回到房里,靜靜地坐在書桌旁。因為坐著的緣故,他沒法看見窗外的景象,但他覺得自己聽見了白狗正在輕輕地推著那只放在水泥地上的碗。過了一會兒,他去陽臺上檢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碗已經(jīng)空了。他想,我明白了,也許這只白狗還會持續(xù)這樣每天溜來吃東西?;蛟S,不久后它會換個地方,到一個有人想收養(yǎng)它的地方。假如它一直賴著不走的話,他就會和諾亞一起獵殺它。

他是在中午再次看見這只白狗的。當(dāng)他走到院子去查看郵箱的時候,瞧見白狗正站在谷倉前注視著他?!鞍」彼c了點頭,“你很大膽,對吧?我給了你點吃的,你就不打算走了。我真不應(yīng)該這樣做,真不應(yīng)該喂你?!比绻@只狗晚上還不離開的話,他就會打電話給諾亞約他一起殺了它,他不允許這只白狗再在周圍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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