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橋 [貳](16)

生死橋 作者:李碧華


人們看他撒紙錢,依依不舍,萬分地留戀,這盛暑天的白雪,終于軟弱乏力地漂泊下墮了,鋪滿在電車軌道上,沒一張重疊。

隊伍寸進(jìn),丹丹瞥到那老頭兒,下巴頦有一撮黑毛。丹丹情不自禁地扯著懷玉:“看他的毛多怪!”

“這是鼎鼎大名的‘一撮毛’呢!他撒紙錢最好看了,”懷玉道,“絕活兒!”

人人都來看,因為“好看”,誰又明白喪家的心意呢?逢遇廟宇,穿街過巷,一連串地撒,為的是要死者來世豐足。然而他生未卜,今生卻只是一些虛像。打執(zhí)事的,現(xiàn)錢閑子兒,反而是因著領(lǐng)“現(xiàn)錢”,便更加落力吆喝。

那清朗的喊聲又來了:

“本家二姑奶奶賞錢一百二十吊!”

氣盛聲宏,腔尾還有余音,這不是他是誰?懷玉和丹丹馬上循聲給認(rèn)出來了。

“切糕哥?!薄爸靖??!倍藥缀跏峭瑫r地喚著。

天無絕人之路,志高不知如何,又謀得這打執(zhí)事的差使。跟他一塊的,都是年紀(jì)差不多的十幾二十歲的男孩,打一次執(zhí)事,可掙幾吊錢,要跟了一撮毛爺爺后面呢,打賞還要多一點。志高因為嗓子好,被委以重任??此歉钡靡鈩?,仿佛是副領(lǐng)隊。

懷玉過去,在大殯行列旁,捶他一下:“好小子,真有瞧頭!”

在人家的喪事中,兩個人江湖重遇了,又似長大了一點。懷玉更是無法斂著了,他撇開丹丹,向志高低首沉聲地講了他的大志:

“李師父說……”

志高一壁把厚紙錢遞予一撮毛,一壁跟懷玉二人犯彪了地笑將起來。

別看一撮毛是個老頭兒,他的眼神可真凌厲,一瞥著志高不專心,就瞪他一眼,暗道:

“你別混啦,嚇?要有點道德,人家辦喪事,咱要假科子可得了?”

懷玉識趣。志高跟他打個眼色,二人分手了,懷玉才記起丹丹等在一邊。

丹丹追問:“噯,你跟他抹里抹登的,有什么瞞人的事?”

“沒有呀?!?/p>

“有就是有,你告訴我?”

“沒有就是沒有?!?/p>

“人家跟你倆這么好,你都不告訴?切糕哥什么都告訴我的。”

“以后再說吧?!?/p>

“你說不說?我現(xiàn)在就要知道,說嘛――”

“毛丫頭甭知道得太多了?!?/p>

“說不說?真不說了?”鼓起腮幫子,撒野,“真不說?”

丹丹說著,又習(xí)慣性地辮子一甩,故意往大街另一頭走去了,走了十來步,以為懷玉會像志高般,追上來,然后把一切都告訴她,看重她、疼她。在她過往的日子里,她的小性子,往往得到滿意的回應(yīng)。

咦?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垂著長睫毛,機(jī)靈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這個人!哦?眼看自己擰得沒邊兒,不搭理啦,只搖搖頭,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鬧油兒,他惱撞她了!

演義小說中,關(guān)公面如重棗、臥蠶眉、丹鳳眼。李盛天揉了紅臉后,眉勾蠶,眼勾鳳,并無其他花紋,只腦門有一沖天紋,暗示他日后為人所害,不得善終。又因唱戲的一直敬重關(guān)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窩旁邊點顆痣,名曰“點破”。

李盛天凈身焚香勾臉后,在后臺便不茍言笑,一字不答,任身邊人來人往,只閉目養(yǎng)神。

今天上的是《華容道》。三國時,群英會集,爾虞我詐,孔明定計借東風(fēng),火燒連環(huán)船。至東風(fēng)起時,周瑜差人殺之,亮由趙云接應(yīng),返回夏口,并命趙云、張飛劫殺曹軍。曹操敗走華容道,為關(guān)羽所阻,操知關(guān)喜讀春秋,素講信義,以此動之,關(guān)義釋曹,自愿回營請罪。懷玉第一次在廣和樓登臺,他今天要演的是關(guān)平,關(guān)平乃關(guān)羽之子,也是個有名有姓的。懷玉老早就到了后臺,挑了一雙略為合整合腳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軟靠――因與關(guān)公配合時,關(guān)平不扎硬靠。也好,總是一身的“靠”,還有腰間一把寶劍,頭上一頂荷盔。這行頭,懷玉摩挲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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