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把敘述的語氣降下來。
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點聳人聽聞。
這是馬原《虛構》的開頭。作者把自己寫進了小說,開頭就寫了,告訴你他寫的這是小說,小說是“天馬行空”的,為了怕你不明白這些提醒意味著什么,他接著又說他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點聳人聽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不相信,或是就真的相信了。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可是很大。在小說中,他像一個表演變臉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技術,所以,他清楚地告訴你,我要變臉了。我又跳出來了,另一個不知是誰的敘述者也出來了。這當然比馬三立就要復雜些:我是馬三立,我是說相聲的,我說相聲……他甚至還可以繼續(xù)往下說:相聲講究說學逗唱,有單口,群口,有逗哏的,有捧哏的,有一天晚上,我去看電影,看電影……
我估計你懂得了我想說的是什么。這當然從頭就是一個比附,或者一開始就是個騙局,反正是把你繞進去,使你能積極地配合作者――他需要你讀小說前有一個他需要你做的準備――他把你當聰明人,把你當傻瓜,把你當懶漢,就看你自己想當什么了。當然,你不用擔心,這類敘述在后邊的某個地方還有,因為他怕你又沒集中注意力了,或者怕你太專注了他也很不喜歡,或者,你實在被落下很遠了,他必須要給你點提示,讓你半邊車馬炮,然后才可能繼續(xù)往下玩。
一個人為什么大膽?因為手藝好,沒別的。
馬原的虛構風格,一般的歸類叫作元敘事,某個年代,“元”是一個特別兇猛的標簽,不貼上它就會被指為落伍。但真正的元敘事指的是啟蒙運動所奠定的關于“永恒真理”和“人類解放”的信念,它想要的是一個被拔高的、只想擁有優(yōu)先特權統(tǒng)治地位的話語權,這其實就已很危險了,因為它接下來要干的就是以真理的獨尊地位要求思想的大一統(tǒng)。所以,在歷史學中,它又被稱為“宏大敘事”,指進行理論模式的建構。如果連形容詞和比喻都盡量不要,肯定對元敘述也得小心。你看,一到后現(xiàn)代思潮來臨,就認出了這種所謂純粹的主觀建構中的“權力”因素,根本就不想再給它存活的機會了。后現(xiàn)代把現(xiàn)代主義打落了水,但還有部分浮了起來。當然,小說中的這個概念可以認為是一個研究和開辟純粹敘事的企圖,就像后來的零度寫作。然而,從來也就不存在真正的零度。
我不喜歡給馬原粘上這個標簽?!霸獢⑹隆弊詈弥苯泳徒小霸瓟⑹隆?。馬原的原。
馬原是很客氣的人,塞林格就沒他這么客氣,不像馬原那樣給你通報一聲我是誰,《麥田里的守望者》開頭就說:
你們想知道的頭一件事大概是我是在那兒生的,我倒霉的童年是怎么過的,父母生我之前都干了些什么,以及所有大衛(wèi)?科波菲爾一類的廢話,可我不愿說。
很隨意地撒點小脾氣,不陪你玩兒,小說你愛看不看。
塞林格有點粗俗,很不講究,這篇小說的開頭還是從對傳統(tǒng)自傳體的粗俗模仿開始的。這也是一種大膽,不是別人的小說都那么講究開頭嘛?
偏不。
相比之下,毛姆就要溫柔得多。這也是毛姆有更多的女性讀者的原因,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毛姆這名字翻譯出來就像是個女的??傊憧此兜朵h》怎么開頭:
我以前寫小說從沒有像寫這一本更感到惶惑過。我叫它做小說,只是因為除了小說以外,想不出能叫它做什么。故事是幾乎沒有可述的,結局既不是死,也不是結婚。死是一切的了結,所以是一個故事的總收場,但是,用結婚來結束也很合適;那些世俗的所謂大團圓,自命風雅的人也犯不著加以鄙棄。普通人有一種本能,總相信這么一來,一切該交代的都交代了。男的女的,不論經(jīng)過怎樣的悲歡離合,終于被撮合在一起,兩性的生物功能已經(jīng)完成,興趣也就轉移到未來的一代上去。可是,我寫到末尾,還是使讀者摸不著邊際……
毛姆在給我們討論小說,討論故事怎么收場,討論愛情、結婚、大團圓、下一代,這么多內(nèi)容,有哪一個不是我的讀者,尤其是女人感興趣的呢?可是,再把開頭的最后兩句抄下來:“可是,我寫到末尾,還是使讀者摸不著邊際……”這就是毛姆的高明之處,整個兒就是在給你設套,用的是不斷給你解套的方式,為的是使那個套子變得更緊。他的敘述很好地遵循了套子的不緊不慢的原則,該緊的地方一定緊,該松的地方一定松。他先用些你關心的、貌似公允的、偽名言式的東西取得和你的親近,使你覺得像進了一家免費商店一樣,每一樣都感興趣,可當你出門時,還是有個穿別樣衣服的上來了:對不起,我們雖然不收錢,但希望你能為我們……為我們做點什么就不說了??傊氵M來很容易,而且一般只因為好進來就進來了,至于出去,到出去的時候再說吧!只有最聰明的人才這么玩,才敢怎么玩。馬原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毛姆的種種隱蔽的詭計,所以他說自己很喜歡毛姆,因為,那也是在欣賞自己的聰明哩??晌乙恢本筒皇莻€聰明的男人,因為我總是發(fā)現(xiàn)有更多的人比我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