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當然沒有領導過政治運動，雖然滿心疑惑，一時也給我說糊涂了，目光依然在我和雨山之間不安地游來劃去，說：“我沒有參加過你們學校的運動，怎么猜得出？”

“就是那個說共產黨員燈塔面孔的名教授呀！”我說。

“太聰明了，話往往說到人家領導的痛處，還能不做大右派？”媽媽斂起了笑容，沉默了一會兒，嘆息道，“人家是客氣客氣，請你鳴放，你把客氣當作福氣，還有不栽跟斗的？”

雨山向我笑了笑。那笑，很有些苦澀。他不也是把客氣當作福氣了？

“媽，你這種話讓別人聽去，向黨支部一報告，你非戴右派帽子不可！”

“我才不會那么傻呢！”媽媽笑道，“只在家里說說嘛。但凡政治上的事情，不是我管的，我三緘其口。我只管婦產科。萌萌，你班里有幾個右派？”

“我們班誰都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一個右派也沒有。”

“你這個反右領導小組長當得還挺不錯嘛。”

“不錯什么呀！說不定什么時候，又有人到黨委告我右傾了。現(xiàn)在呀，誰鐵面無情，手段狠，揪的右派多，誰就最革命，最光榮，也最威風！”

“那你為什么不多揪幾個右派出來？”

“媽，你也真是！都是同班了三年的同學，平日相處得也挺好的，誰能不說錯幾句話，做錯幾件事？說翻臉就翻臉，把好端端的同學說成是反革命，是右派，往死里攆，我可下不了手?！?/p>

媽媽看看雨山，沉吟著，斟詞酌句地說：“有的時候哪，我就擔心萌萌總是當干部，而且越當越大，說不定什么時候心腸也越變越硬了。還好，萌萌還沒有變壞?！?/p>

“媽，你越說越反動了?！?/p>

“你看，當了干部，就說自己的媽媽反動了，這不是變壞了？”媽媽說著咯咯地笑起來。我撲過去，撒嬌地捶著她的肩膀，她笑得更開心了?！坝晟剑憧吹搅税?，還打媽媽呢！……好啦好啦，政治上的事我說不過你。反正我就喜歡你右傾，不管怎么說，右傾總比心狠手辣好?！?/p>

一陣風刮來，卷起散落在天井里的幾根雞毛。院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還真來臺風了呢！你們運氣還不錯，一場臺風，秋老虎也就不再折磨人了。好啦，運動總算過去了，你們什么麻煩也沒有，現(xiàn)在可以放心午睡了，涼席和枕席我抹過了。用不著你們在這里礙手礙腳，飯桌我會收拾的。我還得到醫(yī)院去。晚飯我會回來做的?！?/p>

我和他進了西房。我正要關房門，媽媽又把我叫出來。她瞅了一眼開著門的西房，向我使了個眼色，走進東房。我跟進去，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萌萌，你說老實話，你們是不是瞞著我什么？李群真的什么事情也沒有？雨山真的沒有碰到麻煩？”

“媽，你怎么啦？我們干嗎要騙你？”

“萌萌，別以為世界上只有你最聰明，你說什么別人就會信什么！如果沒有遇到大麻煩，運動再緊張，雨山也不可能瘦了一圈，更不可能運動過去了還心事重重。你們騙不了我！”

“媽，你真好笑！你也不想想，如果雨山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還笑得起來？”

“我問你，為什么你幾次來信都只字不提李群？”

“我也沒有提丹霞和劉蓓呀?！?/p>

“到底是團委書記，挺能言善辯的。我再問你，李群是請愿的領頭人吧？你說，他是優(yōu)秀黨員、優(yōu)秀學生干部，就可以被赦免不戴右派帽子了？這兩三個月我總為雨山擔心，天天看報紙，都成了讀報積極分子了。一篇篇大文章，揭露的一個個大右派，很多不都是黨員和黨員干部？李群帶頭請愿，你們卻說什么事情也沒有，我能相信嗎？雨山班里第二個大右派就是李群吧？……李群是大右派，雨山沒有參加請愿，大麻煩也許沒有，可宋彬彬能不逼雨山揭發(fā)李群？雨山不揭發(fā)，能過得了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