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影(5)

有個女孩叫穗子 作者:嚴歌苓


黑影恰在這時抬起眼,看見穗子的眼睛有些異樣。它不懂人類有掉眼淚的毛病。它只感到力氣溫熱地從胸口向周身擴散。

穗子說:“外公,它不會死了吧?”

外公說:“倒了八輩子霉――這小東西是個大肚漢哪!一頓能吃一兩糧呢!”

八月份的一天夜里,穗子熱得睡眠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蒙?中她覺得她聽見各種音色的貓嗥。一共有七八只貓同時在嗥。她使勁想讓自己爬起來,到院子里去看看怎么回事,但在她爬起來之前,一陣瞌睡猛涌上來,又把她卷走,她覺得貓不是在一個方向嗥,而是從后院的桑樹上,東院的絲瓜架上,西院的楊樹上同時朝這房內嗥。她迷迷糊糊納悶,院墻上栽了那么多那么密那么尖利的玻璃樁子,貓不是肉做的嗎?

快到天亮時,穗子終于爬起來,鉆出蚊帳。她往后窗上一看,傻了,墻頭上站的坐的都是貓。她想不通貓怎么想到在這個夜晚來招引黑影;它們怎么隔了這么久還沒忘記它。這個野貓家族真大,穗子覺得它們可以踩平這房子。外公也起來了,說他從來不知道野貓會有這種奇怪行為,會傾巢出動地找一個走失的貓崽。

在灰色晨光中,每一只貓都是一個黑影,細瘦的腰身,纖長柔韌的腿,它們輕盈得全不拿那些插在墻上的碎玻璃當回事。它們純黑的皮毛閃著珍貴和華麗。外公是對的,它們祖祖輩輩野性的血沒摻過一滴雜質,它們靠著群體的意志抵御人類的引誘,抵抗人類與它們講和,以及分化瓦解它們的一次次嘗試。

穗子和外公都明白,這次他們再也挽留不住黑影。換了穗子,在這樣的集體招魂歌唱中,也只能回歸。這樣撕心裂肺的集體呼喊,讓穗子緊緊捂住耳朵,渾身汗毛倒豎。她見外公打開了門,對她做了個“快回去睡覺”的手勢,他覺得這樣鬧貓災可不是好事,索性放黑影歸山。

一連幾天,外公都在嘲笑自己,居然忘記了“本性難移”這句老話,企圖去籠絡一只小野獸,結果呢,險些引狼入室。

穗子把黑影吃飯用的搪瓷盆和養(yǎng)傷睡的毛巾洗干凈,收了起來。外公說:“還留著它們干什么?扔出去!它還會回來?”穗子不吱聲。她有時懶得跟他講自己的道理。她常常一耷拉眼皮:你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她懶得同成年人一般見識,他們常常愚蠢而自以為是。

十月后的一天夜里,桑樹葉被細雨打出毛茸茸的聲響。穗子莫名其妙地醒來( 她是個無緣無故操許多心,擔許多憂,因而睡覺不踏實的女孩 )。她睜大兩個眼,等著某件大事發(fā)生似的氣也屏住。“呱啦嗒、呱啦嗒、呱啦嗒”,遠遠地有腳步在屋頂瓦片上走,然后是一聲重些的“呱啦嗒”。穗子判斷,那是四只腳爪在飛越房頂與房頂之間的天險。再有兩座房,就要到我頭頂上的屋頂了,穗子想。果然,腳步一個騰飛,落在她鼻梁上方的屋頂上,然后那腳步變得不再穩(wěn),不再均,是掙扎的,趔趄的,像余老頭喝多了酒。穗子一點點坐起,聽那腳步中有金屬、木頭的聲音。她還似乎聽出了血淋淋的一步一拖。

她聽見它帶著劇痛從屋檐上跳下來,金屬、木頭、劇痛一塊砸在院子的磚地上。

穗子打開門,不是看見,而是感覺到了它。

黑影看著她,看著她細細的四肢軟了一下。它看她向它走來。還要再走近些,再多些亮光,她才能看見它發(fā)生了什么事。它不知自己是不是專程來向她永別,還是來向她求救。它感到劇烈的疼痛使它尾巴變得鐵硬。還有一步,她就要走到它面前,看見它究竟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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