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告訴你了,我當晚就被半法國老板留下來,彈貝多芬、莫扎特、肖邦的那幾個陳詞濫調?,F(xiàn)在,年輕的瘦子開始打聽我的姓名。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你呢?我問他。
現(xiàn)在他不用給我翻譜了。那些調調太熟,自己找到路,從我指尖跑到黑白琴鍵上。我希望他緊挨著我坐在同一個凳子上,一直坐到我結束這一晚的工作。
他說他叫什么、姓什么,就是我已經(jīng)告訴你們的那個常見的猶太姓名:彼得 寇恩。
我告訴他我叫玫,是英文May的諧音。五月的女兒,所以就叫五月。我們唐人街洗衣坊的成年人在起名字方面挺圖省事。但我在家里叫“妹妹”,因為我伯父、姑姑們的孩子都年長于我,我是所有晚輩的“妹妹”。
May?五月。我喜歡這個名字。彼得說。
我看了他一眼,想拿他的名字和他的模樣對號。我懷疑彼得是表面消極、被動,實際上頗有攻擊力的小伙子。他馬上問我,結束工作后能不能一塊兒出去走走。
去哪里走走?
你說呢,May?
反正在外白渡橋宵禁之前,過到橋那邊就成。
一點鐘宵禁嗎?
嗯,所以還會有不少時間。
來了上海我哪里都沒去過,這個招聘廣告還是我在一張猶太人的免費報紙上看來的。
……
你看,我賣琴藝不妨礙我和彼得閑聊。
要不要我等你下班?他說。
我心跳了,手指頭也開始亂。他那么想把這個夜晚變成我們倆的,卻又那么六神無主地看著我,要我把他對我的邀請變成我對他的邀請。不知怎么,這一點特別打動我。走走有什么不好?它是最沒有后果,最無須花費的溫馨時光。這是一片淪亡的國土,周圍全是亡國的人們,和這個清秀優(yōu)美、祖上就沒有任何國土的小伙子走一走……我點點頭。
餐館在十一點就基本沒什么客人了。到底是個新餐館,來這兒的人都是為了趕飯,不是圖享樂。名牌餐館到凌晨天蒙蒙亮,還會有新到達的食客。上海有身份的人總是會在那幾個餐館照上面。
就像現(xiàn)在一樣,你去上海的幾家名餐館名酒吧,常常看見的就是那幾幫人。
我們在十一點十分走出餐館。他兩手插在褲兜里,微微縮著脖子,才當幾個月的難民,就有了難民倉皇寒酸的姿態(tài)??梢韵胍娢易娓杆麄冏叩脚f金山金融街(和唐人街幾乎相連)的樣子:自己都嫌自己不知趣。
下面彼得對我講起他的家庭。
我們走在法國梧桐的影子里。十二月初的樹葉落了不少,剩下的干縮了,卷起邊,風從樹里過去,發(fā)出紙張的聲響。我一邊聽一邊想象那個維也納近郊的房子,男主人和幾個合伙人創(chuàng)辦了一家私人銀行,做得勤勉至極,放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就是個優(yōu)秀企業(yè)家。經(jīng)理太太跟其他猶太妻子一樣,相夫教子,任勞任怨,理財方面無師自通。家里沒有任何事情不是經(jīng)過精心策劃的,包括這次逃離奧地利。母親和父親在一年前就悄悄地干了起來,把房產(chǎn)出手,銀行兌現(xiàn),向十多個國家申請移民簽證――不久是三十多個國家,一年后是五十多個國家――而所有國家都拒絕了他們的移民申請。美國的領事對他們說,不服的話,歡迎他們半年后再次申請。
美國也是個排擠歧視猶太人的地方,你能相信嗎?彼得停下講述,朝我睜圓巨大的黑眼睛,討公道地攤著兩只蒼白的巴掌。美國給猶太人的簽證定額并不因為納粹的迫害而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