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學院的女生宿舍,是淮海中路邊上的一棟大洋房,紅色的墻,木頭框子的小窗在墻上錯落著,上面是紅色的中國瓦頂,但是西式的樣子。聽說那是一棟精美的大洋房,可住在那里的學生,并不知道從前這是誰家的房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國家的式樣。頂上有一些錯落的紅瓦尖頂,尖頂上還有一顆紅色的五角星。姚姚就住在那些尖頂下的寢室里。起碼有十年沒有維修的洋房,木頭窗臺上的白色油漆已經一小條一小條地裂開,要是用濕抹布擦,它們就粘在抹布上。窗外,對著淮海路,在姚姚還未出生的時候,叫霞飛路,在她很小的時候,叫林森中路,現在,叫淮海中路。隔著馬路,能看到一個灰色圍墻里的大花園,樟樹婆娑著小小的明亮的綠葉,在多霧的晚上,整個花園都是樟樹清冽的香氣。隔著樟樹黑色的樹干和明亮的葉子,隱約能看見后面有一個大草坪。那是從前上海的大流氓杜月笙的公館。聽說原先這里的圍墻是黑色的鑄鐵,路人能看到花園里面的樹和房子。在1958年全國人民大煉鋼鐵的時候,大家把大多數鑄鐵的圍墻和陽臺都拆了去煉鐵,圍墻就變成了磚頭做的,外面是灰色的水泥,或者是用竹片編起來的墻籬笆。那時候的孩子喜歡籬笆,從外面看,能看到園子里的動靜。為了讓竹子片在漫長的霉
雨天里不那么容易朽壞,人們在籬笆上涂了黑色的柏油。到夏天,在陽光下墻籬笆散發(fā)著柏油的臭氣,開著淡紫色的喇叭花。這是我的記憶,那時候我是很小的孩子,記得在臭臭的,被陽光曬化了柏油的墻籬笆上,開著脆弱的喇叭花,夜里,它們就都謝了,死掉了。到早上,又有新的喇叭花開出來。非常安靜的午后,被強迫躺在床上午睡,聽到風絲絲地吹過葉子,然后搖動木窗的鐵窗鉤子,“格啦格啦”。那是在五原路上,姚姚那時候正在離五原路很近的上海音樂學院上學。要是我那時曾經看到過她,一定會羨慕地望著她,因為她已經是一個大女孩子了,我小時候曾那么羨慕一切長大了的,可還沒有老的女孩子。她們像開滿了花的樹一樣高大和美好,她們有種嬌氣而驕傲的神情,對男孩子是這樣,對小女孩也是這樣。只用眼角看一看你,就飛快地過去了,讓人自卑。我就巴望著自己快長大,穿大女孩子才能穿的連衣裙,露出一條鎖骨來,很細的一條鎖骨,小巧而結實。
“姚姚1963年還能進大學,沒考上鋼琴系,還能進聲樂系唱歌,算是托了她媽媽的福。像我們這樣的人,只有1962年那一年,政策比較寬松,家庭背景不紅的人,憑自己的本事也可以考大學。只有1962年那一年,以后,又全被壓死了。家庭出身有問題,就是你功課再好,也休想上大學,因為國家不培養(yǎng)你們這樣的人?!奔s伯說,“我是真的巧,在1962年考大學,我去考了導演系。要不是正好遇到那一年,我就完了?!?/p>
也許,這就是那個琴課很好,可出身不好的男同學在1963年以后銷聲匿跡的原因。
“到了1963年,上海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城市呢?”我問魏紹昌老人??偸沁@樣問他,是因為我喜歡他的回憶和他的表達,喜歡在他的臉上浮現出來對無際往事默默忍耐,但決不忘卻的樣子。我想那就是一個小人物對歷史的像照相機那樣的態(tài)度。他的眼睛默默注視著,無欲無求,間離、角度有限但很真實,它能引導你去想象當時一點一滴的每日生活,和那些被真假莫辯的宏大敘事淹沒了的普通人的心情。因為他的平靜、松散、即興,你能感到那里面沉淀著的真實,像自家煎的中藥湯,在碗底總會留著厚厚的藥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