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夏日的傍晚,我得知了楠去世的消息。怎么死的?
不知道。報紙上沒提。媽媽的聲音十分鎮(zhèn)定。顯然,在打這次越洋電話之前,她的感情已經(jīng)過充分沉淀。
放下電話,我呆立在書房窗前,不知所措。
花園籠罩在暮靄中。噴水池畔的銅雕天使影影綽綽,展翅欲飛。小徑旁濃艷的玫瑰,在人跡罕至的莊園里默默地吐著馨香。草坪遠方,如煙垂柳掩映著一汪湖水,水面在落日余暉中泛著微光。野雁領(lǐng)著一群毛茸茸的兒女,在金黃色的蒲公英花叢中悠閑地漫步。
大千世界,依舊和諧靜謐,生機盎然。誰能相信,死神會在這樣美麗的黃昏悄悄駐足身旁?
我忽然感到渾身無力,只想回臥室中躺下。拖著沉重的雙腿,穿過空曠的客廳,我來到了大廳。寬闊的樓梯頂端,正對著湯姆森太太的套房。那扇門依然緊閉,里邊死一樣沉寂?;秀庇浧鸾袢瘴绾螅艺谛】蛷d里讀報時,老園丁喬治從側(cè)門溜進,鬼鬼祟祟地將一個紙袋放到餐具臺上,便默默地返回他的小石樓去了。顯然是約好的。他才離去,老太太花白的腦袋就出現(xiàn)在高高的樓梯上面。她臉上掛著與喬治一樣的詭秘笑容,略帶幾分羞慚地和我搭訕著,躲躲閃閃取走了紙袋。大家心照不宣,女主人又將開始新的一輪伏特加之旅了。
我心下明白,有身份的加拿大人,無不視酗酒為恥,所以她不得不煞費苦心地在仆人面前遮遮掩掩。我早有心勸她戒酒,卻顧及她的體面,一直無法啟口。
該用晚餐了。但老太太準是又喝得酩酊大醉,摟著心愛的狼狗流連枕上,不思茶飯。然而,此時此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異常寬容,完全能夠體諒她的所謂墮落。喝吧,人生苦短,不就這么點兒可憐的樂趣嘛!
回到我的臥室,關(guān)上房門,我拎出了手提箱。翻出夾層中的小布包,幾本書,一封信,都攤在眼前。這些東西伴隨著我漂洋過海,從中國到加拿大,又從一個城市輾轉(zhuǎn)到另一個,也算歷盡天涯了。
泛黃的信紙,邊緣已經(jīng)磨損。但不用展開,我也能默誦出其中的每一片段。
……自從去年夏天在北京看到你,我的眼前總是晃動著你的身影。你美麗,健康,一舉一動都酷似你的母親。二十八年來,命運使我們不能相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想象的海洋里,捕捉你的音容笑貌。
當我在中山公園紅墻古柏的陰影下,聽你用那樣平靜的語調(diào),敘述一棵小草是怎樣在大石重壓下伸展開她的枝葉時,我衰老的心在流血,可我并未感到絲毫驚奇。因為在你尚未來到人世之時,我已經(jīng)悲哀地意識到,你將要踏上的,是一條最為崎嶇坎坷的人生道路,而我,作為父親,卻無力去阻止將要發(fā)生的一切,無法去保護這朵誕生于我心靈的稚嫩的小花……
我努力信守諾言,不再和你聯(lián)絡(luò)。可是,我的孩子,你知道嗎?我天天都在盼望著得到你的消息,想知道你的蹤跡,想聽到你哪怕僅僅叫我一聲‘爸爸’……原諒我吧!孩子,你能理解一個父親的感情嗎?你來到人世后,我只見過你一次,我真害怕,這第一次,也許將成為最后的一次啊……
我放下信紙,癱倒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呆呆地盯著天花板。
這是楠寫給我的唯一的一封信。楠,就是那個我也許應(yīng)該叫“父親”,可卻從未叫過的人。
我生性優(yōu)柔寡斷。好幾年了,我一直在猶豫著,是否應(yīng)當滿足他的愿望,叫他一聲“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