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脊背上頃刻間滲出了一層冷汗。顯然,一切都是預謀已久,算計到了節(jié)骨眼上,要這孤兒寡母好看。外婆強自鎮(zhèn)定,曉以大義:下葬的時辰已擇定,誤了大事,后果難當啊!
六老爺鼻孔中“嗤嗤”兩聲,傲慢地扭過頭,瞥一眼西斜的日頭,腳下卻似鉚住了般,紋絲不動。幾個男人發(fā)出不屑的冷笑,個個繃緊臉,叉開腿,頑固地擋在靈前。
片刻前,尚為嘈雜喧鬧的前院,此時鴉雀無聲。來賓擁塞到堂屋前,從窗欞的縫隙與下垂的挽幛間伸頭探腦,屏息觀望??諝夥路鹉套×耍D澀異常。
外婆盯住堵在眼前的人墻,一陣暈眩。她顫抖著,雙手在身邊摸索,尋找著什么,竭力支撐住搖搖晃晃的身軀。
正在后面院落里與姐姐一起接待女客的雯,從傭人口中得知了發(fā)生在前院的“兵變”。雯撇下姐姐,急匆匆地跑進廂房,找到正在登記禮品賬目的哥哥。
棠不耐煩地擲下手中的毛筆,仰靠在太師椅背上,緊抿著唇角,一聲不出。連日來,他心里懊惱不堪,不想與任何人攀談。那個吊著一張木瓜臉的鮑家女子,哪里配做他的新娘!小城中對他青睞的女學生不計其數(shù),其中頗有幾個出色的,譬如那個在文明戲“棠棣之花”中扮演女主角而轟動了全城的姜小姐,豈是這鮑家女子可以相提并論的!
一貫被嬌寵的棠,其實心里十分清楚,為什么長輩們在這件終身大事上固執(zhí)得絲毫不肯相讓。鮑家是鄰縣首屈一指的大財主。在眾人眼中,唯有這兩家聯(lián)姻,于面子上好看,堪稱門當戶對,而小輩的委屈,又有誰肯去理會呢!兩天之后,他就要被迫與那個木瓜臉拜堂成親了,可嘆他這個聞名全城的翩翩公子,竟無力左右自己的青春與人生!
“我有什么法子?我的痛苦,有誰關心過?”棠冷笑道,“讓他們鬧去吧!都拿干凈了,倒還省心!”
雯咬咬下唇,猛然轉(zhuǎn)身,將哥哥的牢騷甩在了腦后。
圍在堂屋前瞧熱鬧的人群,忽聽身后傳來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閃開!都閃開!”
眾人回頭,只見一身素裹、兩頰緋紅、杏目圓睜的楊家小女兒,手提一柄雪亮大斧,從人堆后擠了過來。
她沖到靈前,對外婆說:“媽!與這些人講理,有何用處!”旋即對那堵人墻喝道:“誰不讓開,我就砍誰!”話音剛落,她便雙手高舉大斧,沖到門前,照著門環(huán)上那掛黃銅大鎖,劈將下來。
幾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銅鎖咣當一聲,跌落地上。圍觀者一片驚呼。眾人瞠目結(jié)舌,都道這不顧一切拼命的小女子,此番定是瘋了!
擋在靈前的幾個男人,嚇得抱頭鼠竄。雯舞動利斧,佯作追趕,直到他們慌不擇路,做鳥獸四散。
外婆醒過味來,一揮手,候在一旁的幫工們迅速聚攏,抬起了沉重的黑棺。
雯在葬禮上的驚人之舉尚未在饒舌婦人口中被嚼爛,有關她的其他軼聞又接連不斷成為小城人茶余酒后解悶兒的談資。
雯的對手,不僅限于那些穿長衫馬褂、戴瓜皮小帽、叼著長桿煙槍吞云吐霧的老朽糟糠,還有那位留洋歸來、穿西裝皮鞋、梳油光分頭、引領了古城中追逐時髦男女東施效顰的縣黨部書記大人。
正如外公預見到的那樣,他去世后,年方十三歲的小女兒,成為外婆唯一能夠依賴的左右膀,協(xié)助外婆抵擋來自惡勢力的明槍暗箭,艱難地保護著外公身后留下的巨大財產(chǎn)免被貪婪者鯨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