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一向做事光明磊落，問心無愧，自信共產(chǎn)黨不會與自己過不去。她既未變賣財產(chǎn)，也未加入逃亡隊伍，一心穩(wěn)坐家中，靜觀世態(tài)。

其實提到共產(chǎn)黨，外婆也并非全無概念。雖說這一帶自民國以來一直為國府治下，但有關(guān)“紅匪”的蹤跡，眾人也時有耳聞目睹。

最早的一次，追溯到幾十年前。與外公的老宅相鄰的何家灣，出了個著名“紅匪”。何家世代書香門第，外公常羨慕那家人丁興旺，子弟幾個均先后留洋，光耀門庭，為鄉(xiāng)里贊嘆。何家二少爺生得一表人材，在上海讀大學(xué)時，曾給家中捎書一封，言稱要干自己的大事去了，囑父母不必牽掛。誰想他竟是造反，跟著毛澤東，上了井岡山。

初時，何老太爺引以為恥，對此緘口不提，有鄉(xiāng)人問及二少爺，也只推說仍在讀書，搪塞了事。未曾想不出兩年，國軍重兵圍剿聲勢愈來愈大的江西“蘇維?！?，年僅二十四歲的何家二少爺已升任師長，卻在率領(lǐng)紅軍抗擊時于戰(zhàn)場上喪命。

國統(tǒng)區(qū)報紙歡慶勝利，登載了一連串被擊斃的“紅匪頭目”名單。消息傳至何家灣，高墻深宅內(nèi)哭聲震天，始為外聞。

數(shù)年之后，約是民國二十四年春上，一股北上的紅軍進(jìn)入陜南的崇山峻嶺，天翻地覆地搞起了革命。

某日，風(fēng)聞紅軍要來攻打古城，外公外婆帶領(lǐng)全家大小倉皇躲入城中。紅軍撤離后，他們回到鄉(xiāng)間老宅，見倉庫中所存糧米已被分放一空。鄉(xiāng)人中有年輕力壯者十?dāng)?shù)人，也尾隨開拔的紅軍隊伍棄家出走。外公看著被洗劫一空的倉房，痛心疾首，仰天長嘆。外婆是初一十五吃齋拜佛的，想得開，安慰他道，這開倉濟(jì)貧，也算是積德行善之舉，倒不必為此煩惱。

接下來，抗日時期一次關(guān)于“紅匪”的傳聞，至今想起仍令外婆心驚肉跳。

鄰居一個劉姓破落戶人家的女兒，在女師讀書時演文明戲，唱救亡歌，出盡風(fēng)頭，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卻突然間不知去向。消失了兩年后，劉家女子一日忽重返小城，行蹤神秘地往來于大街小巷間，做些不知是何名堂的舉動。有人私下傳說，這小女子是在延安受了訓(xùn)，來和政府搗亂的。

須臾，小女子忽又無了蹤跡。劉家寡母四下打探，皆無音訊。直到一日清晨，寡母出門，見院門外階下隆起一方新土，似有人在此翻弄過。疑惑中叫人掘開，幾锨下去，挖出一個麻袋，打開來，便見血淋淋被肢解的尸體碎塊！寡母一聲慘叫，當(dāng)場暈厥。消息傳開，有說是縣黨部所為，聽說經(jīng)拷打?qū)徲?，女子死不認(rèn)罪，便被拉到荒郊野外悄悄殘害了。

外婆對劉家寡母充滿同情，對世道人心的復(fù)雜更是心驚。“即便是犯下了什么罪，也不該遭到如此殘忍的對待，弄死后不給人家留個全尸，還去恐嚇人家的老母親！作孽??！”

三十年河?xùn)|轉(zhuǎn)河西。東方不亮西方亮。昔日被圍追殺戮的“紅匪”，如今以勝利者姿態(tài)凱旋。

收到雯的信后，外婆又給遠(yuǎn)在外地的兒子及長女傳書。

棠的回信來自漢江下游的通商大埠武昌，輕描淡寫，舉重若輕：“一貧如洗，兩袖清風(fēng)，則煩惱全無?！?/p>

外婆看后嘆氣，“說大話最易。這些年，唯有他花起銀子似水淌?！?/p>

接踵而至的是琴的反應(yīng)，來自秦嶺北麓的古都長安城。除了婉勸外婆配合政府之外，信尾順便提及，她所任教的中學(xué)校長，介紹她認(rèn)識了一個在省政府工作的共產(chǎn)黨干部，男方正催促她早日完婚。